嘎代才让：西藏志

著名西藏诗人嘎代才让，深沉地把西藏的悲苦，融于他那才情并茂的诗中，使他的诗有了一种高贵的精神品质。也正因为这一点，嘎代才让的诗，必将在时间里，越来越展显其价值。唯色曾说：“用汉语写作的西藏诗人里，嘎代才让将是把思想和想象、诗歌语言、藏人情怀融为一体的最好的诗人！”——朱瑞


西藏志

——历史明明灭灭，也是值得回味的。

1、

日光普照大地
仰望山顶的人立马誓死：作为
渺小的家奴
不可停止野蛮地探寻
究竟我是何方人
（撕咬的欲望）
始终保持对自己撕心裂肺的叩问
天黑后，门窗颤抖
——我不能入睡
时时刻刻要告诫自己：
疼痛是散漫身体的，我在其中
要找到“根”

贪婪的族人
清凉的手臂在你身体间穿越时
可想而知：最初只有信仰或爱情。
在日常的劳作之后我们还要分辨
时代的内幕
是否藏有毒瘤。

后来，我无数次地接触
无数次地将它说破之后，恐惧只是
一张苍白的纸

2、

这是人类的痛苦
无人触及！

3、

灾难接二连三
最后的目的就该如此？

当初的饥饿充满你腐朽的胃
我们要让它吐出来？

窗外是另一个世界
替心灵私奔？

4、

叹息来自胸膛
身后是一块荒凉的田野
我在其间想念体外的
“祖国”

——很久以后
我的伤口上长出了许多眼睛
看着生锈的故土
我心爱的人儿
好像再也哭不出声
这些孤单的、微弱的光芒
却忽略了脚下的土地

我猛然醒悟到
我所能达到的高度是
宁静时候，悄然落下的一滴泪的深度
“意识深处
我还有点对社会的仇恨”

5、

受难数年之后
已有大片的寒冷包围我人类
刺骨的疼痛
从大自然到万物生灵
甚至从身体到思想，像在某个夜晚
暗淡的灯光下
我在浮想她的未来
（如果注定要受苦，
那就受苦吧）
因此，至深的宁静中，
我的宗教沉默。但天性的慈悲深入骨髓
突然忘了这是一场灾难
我则闻之而远哭
隐隐的叩击落到潮湿的心脏上
然后，逼迫倒下
悠远而息，却无归出
然后，忘掉普渡众生的耐心
穿肠而过的酒肉
走完这路也不易。也许摇晃了一下
很快就能站稳，心头一阵
苦恼，喝酒去也！

6、

“他‘爸’”！
“他‘妈’”！

“再见”！

7、

对周边的事物
每天容易厌倦一点。剩下凌乱的
欢乐和忧伤，时而
在内心浮动，时而
沉寂如水。

暴雨将至，我无处示爱
空屋。场院。甚至走神的每个细节里
我冰冷的心
无法体会大自然的动机

我睁不开眼睛
只是一种习惯——渐渐要放弃
或者渐渐要接受
这样的灾难，并最终要落实到
成为一种习惯为止

8、

“就像出生时那样
去世时也泪流满面”

即使我们在此间成熟很多，并懂得放弃和珍惜
但终其一生
无数次地翻身：死活留给人间的遗憾
惟有绝尘而去。

我是正确的
我在爱和恐惧的中央，渴望
被神灵带走
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

9、

历史不断变革
永无止息。这时刻，我满街乞讨
辛酸的歌儿
反复地唱，绝对没有阴谋
而对方呢？

我不再需要你：金钱!
我不再需要你：名利!

10、

族人甜睡不醒
使我惊恐不安。我的预感，早年如此
现在也如此
因为，我相信
罪恶之前每个人都有宁愿一死的渴望
我渴望黑暗
渴望无知。但我发现
这想法我憋了几年没能说出去
怕人们纷纷议论
也许这是趋向的偏见，也可能是
一种辩解。总之
在陌生的、颤栗的感应中
我最先想到的两个词是：
“破绽”、“方向”

11、

墙壁倒塌
但你们别为了这点就指责前人
你们也别总想
给佛像安装一颗机器之心
来揭秘什么的
我最担心的是
你们精心挖掘的陷阱
会折断自己的身子
我也没必要竭力
让外界相信
他们想知道的事
他们早晚会知道
因此，我想到你们的同时
想到了漫山遍野那枯萎的树木
一心想遮天

12、

无所谓爱恨情仇
无所谓忠贞背叛
决定背弃血液的那一刻
你仍然选择了沉默
也许你所得到的
“高贵”和“承重”
将高于一切

亲爱的卑鄙者
你举起来的是仇恨的旗
也是背叛的旗

我现在就砍你的头！

13、

今天碰见
旧社会里遭遇的熟人
头脑中闪现的不是惧怕
而是，他用鞭子抽打爷爷时的微笑
他认出我
面色变得通红
尽管，他委屈自己多年
但疯狗永远改不了咬人
我怎么会遗忘过去呢
与他面对面
我如此不能满足他眼神里充满了
苦难的尴尬

14、

历史让我们认清自己
而历史本身呢
撕开你虚伪的面纱之前
我还考虑过，它煽动每一个欲念
自生自灭时
（成为残留的焦痕）
你小小的历史
是否曾有一点感动？
我两眼发红
这该死的进程
站直，就意味着我们顺从了它

15、

何罪之有？
想抹掉我至高无上的尊严吗？
自我毁灭，领悟到很多想象
或沉默的由来

其实，我们是一种
造化的实体
无程序。无理念。无距离
这便可以认作透彻地
自由

我终于把持不住
阉割自己的时候
突然想到，这是天经地义的
良知和反省

16、

请别安慰我！

用你的悲哀
用你的性欲
用你的呐喊
用你的温

我岂敢接受如此美好的东西
我告诉你：
“人性已经死去”

请把门关好！

17、

手铐和脚镣
纠缠于我心灵中最焦虑的部位时
我突然想到了
我的父母
也许这跟“矫情”的血液有关
皮肤深处
新的生命在诞生

让历史
见鬼去吧！

18、

语言是死的
也是偏执的
还以为所有的脑筋
都是死的
当然了，这间隙
必然有权力在作怪
包括对难民下达的旨意
纷纷逼向虎口
在情感的领域里
你怎么叫我相信历史
我是俘虏
真不愿把那些泪水
注入到可见的
黑暗里

19、

对牛弹琴
死亡照样

障碍不破
非生非死难以搞懂

人性亮出本性
体验死亡
收缩情绪

20、

“你是个恐惧症患者”

21、

“说得及时
灭得也及时”

冷冰冰的现实里
一切如期而至
家破人亡
痛苦辗转在无限的意境当中
想掩盖本质

一个人病了
一个人沉默了

让我们自由地呼吸吧
如果这样也不行
我就学海明威
拿起手枪毙了自己先

我没有男子气魄
我只有尊严

22、

有人说我
“太西藏人了”
边走边聊

（阳光灿烂
春暖花开）

果然在一个拐弯处
我压不住
当时的气
就给他狠狠
回了一句
“你这人谈诗本来就没准
还跟我扯西藏？”
（其实，这人乃本城
一名家诗人也）

他被我击垮
好久没言语
脸色通红

23、

灾难提前降临
谁都习惯说谎
只是我们装作不懂罢了
瞬间拥有的机遇
说明你命好
除此之外，我们还要
面对饥荒的胃
屁股后面一大堆的
指责和债务
人祸和天灾
我们何时没承受过
只是确立自身时
冰凉冰凉的夜里
我欲哭无泪

24、

甜茶馆里
打发了许多不解的日子
有些人得意而走
而我，根本不知道这是
使我感到自由的一个下午
其实，我在等一个女人
给我讲述
仓央嘉措或仁增旺姆的故事
这样一切更为真实
但愿能实现

25、

忙着赶路
也是希望你说出一个字
“忍”

显得多余
我就没加后面的“受”字
绝无他意

26、

白云飘飘
直到有一天，我让你在草地上喝酒吃肉时
山坡上的几只羔羊
顺风而一齐回头
其中一只显得亲切
不知从何时起
没有依靠，只有错误的念想
也许想多了

27、

最沉默的人
请你告诉我

“该选择的时候
断不了情意
目盲自见
耳聋自闻
我还是选择情意吗？”

无声地发问
如无波的死海

28、

“佛”的沉默是崇高
情绪沉寂是“扰动”
——摘自“情绪哲学”宣言

29、

久违了
亲眼目击者
你可以忘记自己的姓氏及家族
可以忘却自己的祖先
但你不能忘记自己的情人
因为他（她）是允许你死去的人
也是接受你死亡的人
不敢细想
这事你自己更清楚

因缘！孤独！

30、

请饶恕他们！

远方虽然有沙漠
远方虽然有河水

沉沉的暮色中
最重要的是，他忍受着侮辱
忍受着良知的考验
每一步都很难

尽管他以前做错事
尽管他杀人放火

31、

痛到现在，我只能闯进来了
我不怀念病
甚至厌恶到极点
我讨厌服药
讨厌挂吊针
有人刚才想用九牛二虎之力把我抬到病床
可我比他胖，没办法
他只好罢休去喊医生
还好，时而起落的绞痛
刚好停顿了片刻
我原以为自己可以站起来，但双脚麻木
一落地面就倒下去
最后，我还是闯进来了
为了救治我这人
实在忍受不了
被病魔所弄

32、

我们有同样的夏天
可你的夏天
无需劳动
我的夏天，越来越忙乎得不可开交
我想分开身体
一个去你那边休息
直至明年花开

33、

鼻塞！鼻塞！鼻塞！鼻塞！鼻塞！
含泪！含泪！含泪！含泪！含泪！
虚脱！虚脱！虚脱！虚脱！虚脱！

麻
木
不
仁！

（有人自杀前，想到这些词，我觉得
他只是病了，病得不轻。
想用自杀来减轻家人的“负担”）

34、

惶惑之中
你们以为我在诗里想“说话”
说出那秘密？
也许吧，我压根就没把你们当“读者”
人世还在，秘密依然存在
我等何罪之有？

35、

多少事件
亦是如此

36、

“？”
“？”
“？”
“？”
“？”

这年头问号多
它使我的很多疑问
从偏见中脱身
也许是历史无法抗拒这样的事实
记得你们也经常使用问号
好坏问个究竟

无论如何，我还得感谢
制造问号的人

37、

天黑得早
我其实看不见河边散步的人
遥指灯光下走动的黑点
我对朋友说
拥抱就拥抱
亲吻就亲吻
让他们生活去吧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喝醉了
根本没资格指点江山
第二天酒醒后
我和朋友的脸庞变得通红
两人都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他女朋友说
你们昨晚打人
差点带到警局了
为什么？就是见人家情侣亲热？
想着这些
我的脸越来越红
他也如此

38、

如果你愿意
我就平静地放弃一切吧
包括生命！

39、

那时候你是女孩
没成为女人
隐隐约约的往事里
我还是叫不出你的名字
同样，你也没法叫出我的名字
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做着跟你一样的梦
那个时候
你比我小，现在也是
但现在我不知你在那里
也许在我的周围
四周安静，雨都停了
我看着前方
一个女人向我走来
面带微笑
很像多年以前的你
也许真的是你

40、

伸出一只手
还没能摸到你的胸膛
你有一颗火热的心
有时候
停止跳动，过了一阵
又会使劲跳
男人的
女人的
或者最熟悉的声音里
我想让它停止
我不想目睹你在死囚之狱
为族人呐喊

41、

“以为世界上只有
你和我”

“以为下起了雨
种子会发芽”

“以为爱上了你
我就幸福”

“以为……
……”

42、

灰飞烟灭
曲终人散
面对酒吧黑暗的场景

有些麻木
有些恍惚

最终，我还是起身
走了……

面朝黑夜
我想醉卧战场

43、

尘埃落尽大地
我无处跪拜
倘若这里是个花园
我会厌倦的
不是因为曾你在这里
裸露肩膀
而是，荒芜人影
没有花朵
而且竟然一朵都没长
这使我很想离开
离开如此广大的“荒芜”

44、

沿台阶而上
我进入一扇门
看见了佛
我乐于被佛说服
仅仅在梦里所见的佛
一声不响
使我的看见不够满足
最后，只剩下佛
在空旷的夜里
不寂寞

45、

请你记住
社会主义国家不允许你这样

有如耳语
“请别再刷新
该网页被删除”

46、

“这畜生
想做人
等下辈子吧”

酗酒持续两天的
晚上
他又对卫生间的镜子
重复了
以上的话

47、

上苍大可作证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你们
太敏感了
太怀疑身边的每个人了
反正不管你们怎么证实
我只说真话

48、

人越来越多
比本地人还多
我越来越替他们尴尬
吃喝玩乐
几乎不皱一下眉毛
我看他们
还有什么情绪
借酒耍出来

49、

我的仇人
看不惯我
早想着灭掉我
我很看得惯
我的仇人
因为他不断
让我辉煌
从乞丐变成了富翁
从职员变成了董事
从诗歌爱好者变成了诗人
他不断给我惊喜
我不断给他刺激
眼睁睁地让我辉煌到晚年
那时他的头发也白了
何苦呢

50、

地虽然辽阔
但马儿几乎没反应

猛然发现
我们近年目睹的一切灾难
都不明真相
周围的人群
手忙脚乱
不敢承认双目失明
于是窃窃私语

“我岂敢露笑
若这时候面带微笑，
人家会以为我这人
没慈悲心。”

装成瞎子
装成哑巴
希望别再我身上找出灵魂
我的灵魂
不在身上

2008-5-16，甘南

嘎代才让博客：西藏，或最后的天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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