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8日星期六

朱瑞:西里古里的好运

西里古里的图伯特佛塔

印度的公共汽车,说实话,比牛车快不了多少。我和达尔吉在菩提伽耶上车时是下午一点三十分。当时售票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只需六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西里古里。

“六个小时?这简直是酷刑!”我喊着,“没有火车去大吉岭吗?”

“坐火车的话,还得等一个星期,并且,也不能直接到大吉岭。” 售票员无奈地摇了摇头。

然而,我们不是走了六个小时,而是走了十六个小时,还没有见到西里古里的影儿呢!说起来,这辆公共汽车也真是老掉了牙, 哪怕一个小小的土包也上不去,要折腾所有的乘客都下来,大家一起使出吃奶的劲儿,推呀推的。就这样,到夜里十二点左右的时候,不管大家怎么推,车子还是一动也不动了。

好在这时已挨到了某个小镇的客运站。所以说“某个”,是因为当时一片漆黑,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发现那小镇的名字。几个夜猫子披着毯子蹲在自家的墙头上,远远地看着我们这辆搁浅的车子,无动于衷。一个卖鸡蛋饼的人,像根木头似的,坐在客运站门口。我也不可能跟他打听这小镇的名字,因为我这个外乡人,一句印度话不会说。

司机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劲儿喊着大家把行李都搬下来,换到另一辆车上。大家就天经地仪地动起了手,没有一个人抱怨,看来,这种事经常发生,都见怪不怪了。

“这车子还没有我们走路快呢。”我抱怨起来。

达尔吉就笑:“晕车没有?”

“有点难受。”我说。

“那就吃个鸡蛋饼吧。”达尔吉指了指那个木头人儿。

我点头。问达尔吉是否也想吃一个?他说,他什么都不想吃。我说,我也不想吃,但是,怕一会儿晕车,半饿不饿的时候,最容易晕车了。

待我吃完鸡蛋饼,车子又开动了。比前头那辆车略快一些,可以听得见窗外“呜呜”的风声。天,渐渐亮了,我打开车窗,居然看见了一片又一片矮矮的绿树,很规则,间或还有几株大树分割着这一片那一片的矮树,一些高高的水笼头,像喷泉一样,从各个方位浇灌着这些矮树。这是我在印度的其他地方从没有见过的风景。便转身问达尔吉:“这是什么树?”

“不知道。”达尔吉回答得很干脆。

矮树越来越多,满山遍野。石光电火般,我想起当年英国人把这里的鸦片运往中国,又把中国的茶运到这里试验的历史。对,一定是茶树!看来,西里古里快到了。不过,又走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近上午十点时,才看见西里古里的客运站,也就是说,我们的车在路上折腾了二十多个小时!

一下车,就感到这里的天气比德里和菩提伽耶都凉了不少,显得更清爽,我喘过一口气,添加了一件绒衣。放眼望去,西里古里的客运站一片拥挤:站里站外排满了大大小小的公共汽车。有去冈托克的,有去噶伦堡的,有去大吉岭的,有去不丹的,还有去尼泊尔……

这些地名,个个让我不能自已,恨不得有分身之术,可以同时乘这个车,又乘那个车,这一路上的晕车和不适,瞬息之间烟消云散了。说实话,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第一次看到图伯特以来,就一直梦想着这些被图伯特文化覆盖的地方,包括西里古里。当年,图伯特的羊毛运到噶伦堡后,要用一种不需要人开动的小货车,运到西里古里,再转往加尔哥答,销入世界各地。总之,西里古里一直是个交通枢纽,包括去锡金的签证,也要在这里办理。于是,我和达尔吉就打听开了签证办公室。

“就在斜对过,诺,过了横道就是。”人们指着对面的一座楼房。

虽然近在咫尺,我和达尔吉还是租了一辆三轮车,拉着行李,横穿马路。因为经过昨夜的折腾,不要说这么大的行李,就是小小的手提包,也变成了天大的石头,无论如何提不动了。

这签证公室里,只有一位年轻女子坐在办公室桌前。看到我和达尔吉,立刻笑了,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显然,我们的到来赶跑了她的寂寞。

“去锡金在这里签证吗?”我问。

“想待多久?”女子没直接回答我。

“十天左右。”我说。

“那就签十五天吧?”她一点也没有为难我。

“一个月吧?”我得寸进尺了。

“好的,一个月。”她​​说着,接过我的护照,“有照片吗?”

“有。”我急忙翻找皮夹和大小包裹,可是,没有找到,我一时急出了汗。

“找不到没关系的,前面有个照相馆……”女子很是善解人意。

于是,我请达尔吉照看行李。因为,他的图伯特难民证很管用,不需要特别手续。我独自来到街上。没走几步,就看到一家图伯特旅馆。尽管急着照相,时间紧张,我还是好奇地进去了:迎面是达赖喇嘛尊者的法像,下面是一排供灯。主人很友好地跟我问候“德布仁贝”,我也立刻回答:“德布仁”。这样的敬语,让我想到古老的图伯特,心想,如果今天走不了,就住这个旅馆了。

照相的地方,离这座图伯特旅馆很近,只隔一条半横街。很简单,几分钟后就结束了,我拿着照片返回了签证办公室时,看到达尔吉正在和这位女士用藏语唠嗑呢,两人都满脸笑容。

“她是佛教徒,你去照像时,她问我:‘是否带来了麻尼日布’?”一出门,达尔吉就告诉了我。

“真的?”我很是高兴,“这么说,她敬重西藏佛教啊!”

“她是佛教徒。”达尔吉说。

“遇到她,算是我们好运的开始吧。”我说。

接下来,我和达尔吉找了一个半露天餐馆,坐到了里面,点了菜饭。这时,又来了几个小伙子,坐在了我们对面,都是高高大大的,长发。

“你们是藏人吗?”我问。

“是,不过我们从没有看过西藏,都出生在这里。”其中的一个答道,“你们去哪里?”

“大吉岭。我们想吃了饭就走。”达尔吉说。

“前面就有车子, 每小时一趟,你们不用过马路的。”另一个说。

“不用着急,我们吃了饭就带你们过去。”第三个也说话了。

吃了饭后,这几位素不相识的藏人,主动帮我们拿起了行李,直送我们到了车站,还帮我们买到了坐在最前排的车票。最后,几个人又帮我们把行李结结实实地放到了车顶。

到车子开动时,我才想起,还不知这几位藏人的名字呢。但是他们已经离开了,淹没在茫茫人海之间。


——摘自我的长篇纪实《被消失的图伯特》第三章 大吉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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