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3日星期三

朱瑞:通向图伯特的小路


我从来就对强者不感兴趣。这可能与我的基因密码有点关系。小时候,看那些国产战斗影片时,爱看的总是国民党军官,尽管他们是失败者,可我还是觉得,他们很好看,包括那身笔挺的军服,也比共产党那灰秃秃的衣服像样儿;看剿匪片时,我爱看的也是土匪和他们的小老婆,并总想知道更多的关于土匪的真实生活,比如湘西那些土匪的往事,因为他们被共产党杀得更惨。

初到图伯特时,我也对“三大领主”产生了好奇,还特别去了江孜的帕拉庄园,看到帕拉用过的电话、羽毛球拍、钢笔,以及他读过的那么多的佛学书籍,就感到,这是一位精神世界十分丰富的人。尤其是他年轻时那张气宇轩昂的照片,与我所见到的一切汉人都不同。可能有人会不服气了,问道:中国之大,就没有一个如帕拉一样的人?没有,这是另一种气质。

后来,我又与夏札先生、朗顿班觉先生、恰巴先生、伦珠朗杰先生等图伯特自由时期的贵族,都成了朋友。当然,他们并不完美,也有人类的弱点,不过,对善,都有着坚强的信心,也都有修行,过着一种道德的生活。他们的价值观,与汉人的物质为上,完全不同。

在图伯特,我的眼睛总是舒服的,包括我在乡间旅行,比如快到桑耶渡口时,出现的那些土林,去敏珠林寺的路上,看到的那些碎石隆起的大山,让我总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尤其是人文景象,像寺院的壁画:人可以长着许多只眼睛,许多支手臂,许多只头颅,不仅如此,还可以飞翔,甚至一个鼻烟壶,一把藏锁,都充满了奥义。

于是,我放下以往的写作题材,开始全心写作图伯特,以小说、诗、散文等多种形式,表达我这个中国人,对图伯特文化的敬意。

后来,恰巴先生请我帮他写回忆录,当他谈到1959年达赖喇嘛尊者出走,中国的大炮如何攻打拉萨, 甚至直接打到了罗布林卡噶厦办公室里,就从首席噶伦的宝座上方穿过,警卫喇嘛在屋里当即死去……拉萨的大街小巷,如何堆满了藏人的尸体,又如何拉到几曲河边烧掉,那焚烧尸体的气味,一直在拉萨的空气里迂回不散,……我简直惊呆了,我从不知道,我们敬爱的解放军叔叔,如此嗜血,这哪是对待自己的同胞啊!

再后来,我还看到了沦为残垣断壁的甘丹寺,知道了文化大革命中,阿尼赤烈曲珍的被枪杀、木斯塘悲剧,以及一次次西藏人民抗议的失败……失败了,但没有屈服。

我越来越感到,是中国侵略了这个国家,而一天比一天增多的中国移民,正在把我们平庸的价值观,强加给他们,以我们的局限,否定人家的无限,把一切与我们的不同,都看成是落后的,包括宗教文化、风俗习惯、语言文字,等等,等等,有的是公开说出来了,有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庆幸今生看到了图伯特。离开了那个平面的、僵化的、功利的中国,包括那里的学校教育,都在诱导着我们向强势屈膝,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势力哲学,千百年来,像肿瘤一样,在中国人的精神里不断扩散,扼杀了他们对公义的基本感应。


我与图伯特的关系,这时,显然,已超越了对弱者的同情。说实话,自打一踏上图伯特,我就踏实了,仿佛流浪的魂灵,找到了栖息的家,我只是一个被抚慰者、被保护者、被接纳者。因此,很多藏人都说,我的前世也是一个藏人。也许吧,在我出生的“祖国”,我老是别别扭扭的。

不过,我的确是个中国人,至少这一世,是这个殖民利益链条上的一个耻辱,要么,我怎么可以如此大摇大摆地进入图伯特呢?甚至比一切外国人都优越,比博巴——图伯特的主人还优越,可以不被限制地走进西藏高原的任何一个角落!

如果可能,我还愿意成为一个赎罪者。不仅表达我对图伯特文化的敬意,还有我对图伯特现实困境的感知,即中国入侵后,给图伯特带来的没完没了的灾难。

不过,如果我的基因密码里,没有对弱者的同情,就是走进图伯特,很可能也不会看见真正的图伯特,那是冥冥中的指引,是一条寥寂的通往图伯特的小路,引导我最终,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支持者”,一个替图伯特“出头说话的汉人”。

需要说明的是,随着对图伯特现代史的了解,我对国民党也有了新的审视,其实,国民党与共产党,在西藏问题上,不过是五十步与百分之别,都极不诚实。比如杜撰“五族共和”、谎称图伯特代表“出席”了国民代表大会、谎称吴忠信主持达赖喇嘛尊者登基典礼,并以护送九世班禅大师为名,企图派兵进入图伯特……,只是因为,当时他们不具备足够的力量,不敢明目张胆地像共产党一样全面占领,当然,这是另外的话题了。



写于2015年5月底-6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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