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1日星期三
普琼:雪蛙(长篇小说连载六)
十七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我和孙总几乎天天见面,商量玉湖开发的事情,探讨开发西藏其他资源的可能性。
报社派我去后藏采访了几天。我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去找孙总,孙总一见到我就激动地说:“格玛,潜水员很快就要到了,王总还请了两个大连海洋学院的专家一起来。”
“太好了。”我也激动了,“等他们一到,我们就去玉湖。”
但第二天,社长就找到我:“格玛,你是不是在别的单位里兼了什么职位?”
“没有。”我一脸的莫名其妙。但我心里清楚社长的话外音。
“我听说了一些事。”社长说得很慢但语气严肃,“我们是不准在外兼职经商的,你要去经商,那得完全脱离这个单位。”
我什么也没说,心里有些犹豫。我真想脱离单位的束缚,和孙总大干一场,但又害怕万一那边搞不好,自己连份微薄收入也没有了。
晚上我把社长的话告诉了孙总,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孙总劝我:“先别急于脱离单位,我们的事才刚刚起步,以后你少耽误点单位的事,等我们这边的事完全成熟了,你再脱离单位也不迟。”
孙总是个成熟的女人,她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可我这人多心,我想,现在她熟悉了拉萨,熟悉了拉萨人,是不是就不用我了?可我马上否定了,不会的,她不会这样。
其实经过这几个月的接触,我知道孙总不是那种有用的时候舔你的屁股,没用了就踹脚踢你的人。她稳重,不轻浮,说话说到点子上。我看着孙总真诚的目光,心里一阵感动:“谢谢你,晓丽。”
孙总的脸红了,避开我的眼睛,微微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我连着十几天没有见到孙总,我老老实实地去社里上班,做社里给我安排的事。慢慢的我的心里又起了变化,觉得就这点工资也不错,吃喝不愁,每月还能给家里寄点。可我一想起那些学历没有我高、学问没有我多、世面没我见的多的人却财大气粗,头顶这个总经理那个总裁的头衔,他们出手阔绰,办事方便,身边女人多。尤其是一想起那个四川包工头搂着雍熙离开的场景我就不服气,连那些人都能做的我有什么做不了的?可我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用,玉湖这件事我这个本地人也没能帮上什么忙,难道真像藏人说的,命里是什么就是什么吗?孙总这些天都没有来找我,是不是她也觉得我帮不了什么忙?
我连着几夜胡思乱想。
有一天孙总突然来找我,要请我吃饭。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肯定不是好事,我仔细观察孙总的表情,可没发现什么异样。
我说人多我不去,孙总说就我们两个。
我说我们两个就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吃,可孙总说去一个远的地方,这样避免我们社里的人看见。
孙总把我带到一辆车跟前,打开右车门,笑着说:“请上车,以后不用求别人开车了。”
“新买的吗?”我问。
“不是新的,买了个二手的,是小赵帮着买的。”
孙总把车开往拉萨东郊,出了城以后,我发现过去那些长满杂草的空地如今全被土坯或砖墙围起来了,虽然还没盖房子,但拉萨城已经扩大了很多。
孙总见我看那些车窗外的围墙,就说:“听说这儿很快要开发了,人家把地都占完了。”
我啧啧嘴,心里十分惊讶,这几年拉萨的变化真大。这世界变化真大。
孙总最终把我带到拉萨东郊的一家鱼庄,这家鱼庄气派不小,一个大大的院子,门口还立着两头石狮,院内一幢独立的橘红色两层楼,旁边是一大片停车场,已经停了不少车。
“这是新开的吧?”我下了车就问孙总。
“去年开的,我跟着张秘书长来过两回,觉得挺好的,老板是温州人。”
我抬头看了看这座橘红色的大楼,楼下进门处站着好几个穿红色坎肩红色裙子的年轻迎宾小姐。我俩走进去时,小姐们排成一排鞠躬喊到:“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一进门,迎面走来一位打扮时髦、着装得体的中年妇女,她脸上的妆比较浓,满脸笑意地说:“几位?”
“两位。”孙总答。
“就坐那边吧。”说着指着大厅里的一个角落。
“我们要个包间吧。”孙总说。
“就两位吗?”
“就两位。”孙总答完笑着看了看我。
女领班把我们带到二楼的一间包房。
包间不大,中间一张大圆桌,围着十几张椅子,桌椅都是棕红色木头打制的,桌面上摆好了碗筷纸巾之类的东西。
我们两个刚坐下就进来了两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一进门就说“欢迎光临”,然后把两本大大的菜谱递到我和孙总手上。
“请问几位?”
“就我们两个。”
“请点菜。”服务小姐把多余的碗筷收拾起来,然后站在我俩身后,背着手一动不动。
孙总看了看菜谱,然后冲两个服务员说:“小姐,你们忙别的去吧,一会儿点好了叫你们。”
“是。”两个服务员拖着长音,一步一步退出门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我看了看孙总,孙总也正看着我,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孙总说:“学宫廷里伺女的腔调。她们站在这儿真不舒服。”
我们看了会儿菜谱,孙总对我说:“星星,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我上次吃的时候有个‘雅鲁藏布江酥脆鱼’,挺好吃的,我想你一定爱吃。”
“是吗?那点一个吧。”我看着孙总说,“你点吧,你点的我一定爱吃。”
“真的吗?”孙总的目光撞上了我的眼睛,我正炽热地看着她,眼里肯定闪出异样的光。
两团红晕飞上了孙总的脸颊。我俩的目光交织了几秒钟,孙总像是突然惊醒一样,避开我的眼睛,低头看菜谱。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假装看菜谱,稳定自己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孙总说:“我今天带你来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鱼庄,咱俩商量一下这里对我们以后拓展业务有没有参考价值,因为我们在玉湖也许要办养鱼场。其实吃饭还是在家吃得好,下次我请你到我家,我给你做个我们东北的菜。”
“好哇。”我笑着说,“对了,晓丽,你现在住的地方怎么样?”自从我帮孙总搬家后就再没去过。
“挺好的。”孙总说,“不过前两天我托张秘书长在团结新村找到一套出售的房子,我准备买下来,反正以后要在这里长期工作的。王总也同意。”
“那太好了。”我听到孙总要长期在这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晓丽,你点吧,我吃什么都行。有点糌粑,有点肉,有点啤酒,对我来说就是共产主义生活了。”
“你喝什么酒?”
“拉萨啤酒。”
“先看看,这儿有好多种酒。”
“不看了,就拉萨啤酒。”
“那么热爱拉萨呀?”
“是。”我笑了笑说,“她就像我的情人一样,日夜都在我的心里。哈哈——”
“哎呦,拉萨对你那么重要哇?”孙总笑着把菜谱合上了。
“那当然。”我看着孙总的眼睛,“其实,你也很重要。”
“你把我也当成啤酒啦。”孙总故意不看我的眼睛。
“我今天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点好菜后孙总说。
“什么消息?”
“前段时间张秘书长通知我,他说和嬢县那边都商量好了,那边同意我们开发玉湖,具体事情让我们自己去商量。于是我自己去了趟嬢县。”
“怎么样?”我忙问。
“挺好的。”孙总说,“我一提起你,扎西县长就说你是好人,还向你问好。你们是不是很熟?”
“也不是特熟。扎西县长这人很爽快,这点我很喜欢。”
“对,这点我也很喜欢,另外凑巧的是,他曾经跟我一个姑姑处过对象。”
“哦?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应该给你说过,文革的时候,我的一个姑姑转业到西藏。”
“哦,叫什么丁……丁……”
“丁淑华。”
“她是你姑姑呀?”我一时愣住了。
“对呀,我姑姑以前给我讲过好多西藏的事,我那时候就想有一天要去西藏看看,这回真的实现了。”
“那你怎么从没提起过?”
“我姑姑的事很复杂,我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说这些。”孙总笑了笑说,“我今天不就告诉你了嘛,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但我希望你别跟别人说。”
我还在惊讶当中:“你姑姑还健在吗?”
“还在,在铁岭。”
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县长还挺爽快的。”过了一会儿孙总又说,“项目投资问题,利益分成问题,都说得很清楚了,应该已经认真研究过了。”
“太好了。”我激动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先喝杯酒,我慢慢告诉你。”
我和孙总碰了一下酒杯,把杯里的啤酒来了个低儿朝天。
“王总请的潜水员和专家也到了,这次和我一起去了嬢县。”孙总给我斟了一杯酒说,“他们说这个湖的开发潜力非常大。”
“真的?湖里到底有些什么?”我急于知道。
“他们说有十几种高原湖泊鱼,还有蛙,至于湖马、龙,他们说也许曾经有过,也许是传说,反正他们没发现。”
“有蛙就行了,蛙多吗?”我问。
“不少,主要是鱼的数量相当可观。”
“太好了。”我越来越激动,“下一步怎么办?”
“我在嬢县时给王总打了电话,王总也特别高兴,让我马上和县里商量后,在湖边砌上一排矮墙,挂上我们公司的牌子和项目名称,表示这个湖泊有主了。我一说县里就同意了,我回来时已经弄好了。”
“太好了,你真能干。”
“不是我,是王总厉害,王总找到了张秘书长,他帮了大忙。”
“扎西县长帮忙了吗?”
“也帮了,但主要负责的不是他。”
“只要同意就行了。”
“同意是同意了,但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从动工之日起,每年给县财政交10万。”
“哎呦,这么多,那怎么办?”
“专家说,项目真正走上正轨后,这不算什么。”孙总说,“先别提雪蛙,那么多鱼也不止这个数字。”
我放心了。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孙总讲了她过去的许多事情。
她上初中时,长跑成绩很好,后来被市体工队选中当了专业长跑运动员。她跑的是3000米中长跑项目,好几次打破了省里的记录,后被省里要去,在省队呆了几年。可在一次训练中断了右脚韧带,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虽然没有留下后遗症,却不能当专业运动员了。
从体工队退下来以后,她被安排在沈阳铁东小学当体育老师。这个时候,商品经济的浪潮越来越高涨,有本事的都下海经商了,于是她也辞职,到一家外贸公司当销售员,后来做股票赚了钱。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她的前男友,他俩一起做股票,可没多长时间就赔得一塌糊涂,男友也跟着一个有钱的女人走了。她伤心了好几个月,后来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王总,王总把她接收下来,在王总的店里当店员,一干就干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孙总说王总这人非常善良,以前也不是做生意的,是个妇科医生,经商的大浪把他也推到商海里去了。
我也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讲了。我从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详细地剖白过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欢乐。但不知为什么,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给眼前这个成熟女人,愿意让她了解我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过去了。
我俩喝了十四瓶拉萨啤酒,其中大多数是我喝的。到后来我头有些晕乎乎的,孙总可能看出来了,说:“星星,别喝了。酒喝多了伤身子,以后你也少喝点。”
我的心里暖呼呼的,除了妈妈外,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真诚、暖心的关怀。
这时一名服务员进来了,指着里边的一扇门说:“里边有唱卡拉OK的地方。”
“是吗?我们不唱,谢谢。”孙总说。
“不用谢。”服务员出去了。
我觉得我真的该辞职了,总这么脚踏两只船,到时候正事就耽误了。于是对孙总说:“晓丽,我想辞职,一直这样偷偷摸摸什么也干不了,单位又有意见,我想大大方方地和你一起干。”
孙总想了想说:“先别着急。现在你辞职了,公司也不能给你发工资,我听王总说最近他的资金运转也有些困难。”
“但我这样心里不踏实,这次还让你一个人跑到嬢县。”
“你放心,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业,有你在拉萨,我心里就踏实有底气,一个人去嬢县也不怕。我每次给王总打电话时,都说跟你在一起干着呢,嬢县那边一动工就快了,等事情走上正轨,你再辞职也不晚。”
孙总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在孙总的眼睛里看到了与平时不一样的东西,一种让我心动的东西。我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只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我们走出鱼庄时,天已经全黑了。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我开玩笑地牵起孙总的手,孙总的手颤了一下,但没有拒绝。我感激三宝给我介绍了这么一位善良智慧的女人。我暗暗在心里说,我一定好好珍惜她,我要把她留在拉萨,留在我身边,我要让她当我的老婆,让人羡慕我。
“格玛,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吗?”开车后我一直没有说话,孙总有些担心,一脸关切地问。
“不是不是。”我挥挥手,“十几瓶拉萨啤酒弄不倒我。”
“以后还是少喝点。”孙总嗔怪我。
“行行。”我心里暖呼呼的,心想,有这么一个管我的人多好。
汽车往拉萨城驶去,土路两边没有路灯,汽车的大灯把前边的路照得清清楚楚。路两边黑暗中的那些没有盖顶的围墙就像一张张巨大的嘴巴,似乎要把整个拉萨吞掉。
孙总把车停在报社门口,我下车前轻声对孙总说:“晓丽,进去坐坐吧。”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别改天了,就今天吧。”
“星星,快进去。”
“那好,路上小心点。”我说着又握住了孙总的手。
“放心吧,星星”孙总冲我甜甜地笑了笑,“快进去吧。”
我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孙总脸上移开,下车走进报社。
看门的旺加大叔从窗口伸出脑袋跟我开玩笑:“真行,还有车接车送的,这甲姆(汉族姑娘)看着是个好人,一定抓紧,别让她跑了。”
“别瞎说了。”我没理他径直走回宿舍。
第二天,桑杰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坐下之后,书记直截了当地问我:“格玛,你实话告诉我,你对自己的事业有些什么打算?”
我装糊涂:“桑吉书记,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给你直说吧,你是不是在外边兼了一项工作?”书记不想拐弯抹角。
“没有。谁说的?”我理直气壮。
“那人家说你车接车送的,你不兼职,谁来天天给你车接车送的?”
我马上想起了昨晚旺加大叔说的那句话。
“哦,我昨天下午跟一个朋友去吃饭,吃过饭,那个朋友开车把我送到报社门口,是不是有人看见这个了?”
“反正我找你就是要跟你说清楚一件事,我们是新闻单位,我们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们不像别的单位,有些东西别的单位可以干,我们不能干。现在下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放弃自己的本职工作,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去干投机倒把的事。我不反对下海经商,现在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我反对那种本职工作干的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然后在外兼差赚外快的人,这样的人什么都干不好。如果你真有下海经商的想法,你可以向报社提出来,报社会研究的。但我还是提醒你,党和人民培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把你从小培养到大学毕业,现在成了一名光荣的新闻工作者,记者这个职业不是谁想当就谁能当的,你干得也不错,社里把去鲁艺学习的名额都给你了。你要知道,社里多少年轻人想去内地学习深造。按理说,你现在学习回来了,应该大干一场了,但我现在不太清楚你脑子里想些什么,前段时间经常请假,工作也马马虎虎。长话短说吧,如果你有下海经商的打算,那就给报社打报告,但你还没离开这个单位之前,你必须把工作干好,呆一天就要守好一天的岗。”
我从书记办公室出来,直接到看门的旺加大叔那儿去了。一进了门我就质问旺加:“旺加大叔,你年岁这么大了,怎么话这么多呢?”
“怎么了?”旺加大叔见我脸色不好,忙问。
“你昨晚看见我由一个朋友开车送到门口,你马上就把这个消息传到书记的耳里,你还有这个任务?”
“谁说的?”旺加大叔气得身子发抖,他带着颤音说,“我给书记传这个消息干啥?人家送谁接谁我管得着吗?格玛,我告诉你,文革人人都互相出卖的时候,我也没打过任何一个人的小报告,你不信问问那些报社的老职工去。”
是呀,这老头平时爱开玩笑,但为人善良,应该不是那种人。那又是谁把这事传到书记那儿去的呢?我低头没有说话。
老头的气色难看也没有说话。突然老头像是想起什么,说:“对了,昨天晚上你被你的朋友送过来的时候,书记的大儿子巴顿和几个小青年在我们报社对面的餐馆吃饭,肯定是他看见了告诉他爸爸的。”
我相信老头的话,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刚刚有点失态,对大叔说:“是吗?那对不起你,今天书记找我说这事,我以为你说的呢。”
“没什么对不起的,但你要记住,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念了一辈子的经,我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是,是。”我陪着笑脸。
老头说:“再说朋友接朋友送,这有什么?书记说你什么了?”老头又打听我的事。
“没事没事。”我不想多说,转身走了。
“书记是不是说你一个女人刚走又马上找了一个?”大叔在我身后喊,“有女人缘是好事,我现在老了没这个福气。”
我回到宿舍想打辞职报告,但我突然想到了社长的话“党和人民培养你这么多年,……现在该大干一场了”我心里真有点对不起党和人民的感觉,但转念一想,党和人民培养的那么多人都下海经商,我算什么。
这么一想,我就下定决心,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辞职报告。
我把辞职报告交上去后去找孙总,一见面就说:“晓丽,我辞职了。”
“什么?”孙总惊呆了,“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的——”
“书记又找我谈话了,逼得我没办法,我再也不想偷偷摸摸的。”
孙总想了一下说:“也好,我明天给王总打电话,争取现在就给你发工资,如果实在不行,那在项目进入正轨之前就只能我养你啦。”孙总说完笑了笑,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她在看我的反应一样。我当然高兴,回答她:“那太好了。”
十八
过年的时候,我把晓丽带到了老家松孜村。我的父母觉察到我和晓丽之间的关系,我的妈妈看到我带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高兴得对待晓丽像对待仙女一样,恨不得把她供奉在佛龛里。我们在老家只呆了三天,每天晚上吃饭时,我妈妈都抓着晓丽的左手,歪着脑袋看着晓丽,乐得合不拢嘴。我爸爸平时就不爱说话,这几天更沉默寡言。第三天下午,我爸爸让我跟他一起挂房顶上被风吹倒的经幡木柱子,经幡固定好以后,他轻声问我:“这个甲姆(汉族姑娘)是跟你过日子的人呀?”
“还不是。”我看爸爸的表情,他好像有些担心。
“反正你懂得,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
“我知道。”
“你也跟女人过过日子,女人好不好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
“你娶个甲姆,我们都没法沟通。”爸爸说,“反正你懂得。”
村里的左邻右舍知道我带来了这么一个仙女般的美女,有事没事来我们家,目的就是看晓丽。村里那些穿得破破烂烂,流着鼻涕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也跑到我家门口,等着晓丽出来。晓丽一出门,孩子们轰的一下子跑开,从远处看着晓丽笑。
晓丽假装追他们,孩子们笑着四处乱跑。
我带着晓丽把整个村庄转了一圈。天是蓝蓝的,云是白白的,我俩坐在村外的山坡上,望着不远处的一片农田,田埂上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旁边一个牧童躺在地上,双手垫在脑后看天上白云,西边的太阳懒洋洋地慢慢移动着躲到山后。我给晓丽讲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也和那放牛的小孩一样,看天上飘动的白云,觉得奇怪云怎么这样走呢?”我说。
“那时候你牧牛也在这些地方吗?”
“是。”
“没有专门牧牛牧羊的草场吗?”
“没有,我们是农区,没有大草场,牧区才有大草场。”
“是这样啊,怪不得你们这儿的牛羊都长得又瘦又小。”晓丽说,“不过你们这儿家家养的鸡都挺好的,都是散养,吃的全是房前屋后的昆虫和散落的五谷杂粮,真是优质的土鸡,你阿妈这两天给我煮的鸡蛋特别好吃。”
“对,我过去在农村时吃家里这些饭不觉得好吃,天天吃糌粑萝卜土豆,都吃腻了,那时候还特别羡慕城里人吃米饭馒头。有时跟着爸爸赶驴车进城拉粪,中午爸爸从街边的小饭馆里买一两个馒头给我吃,那真是像过节一样高兴。”
“现在你吃这些东西感觉怎么样?”晓丽笑着问。
“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这里的鸡蛋比城里的好吃,这里的糌粑比城里的馒头好吃。”我笑着说,“现在我每次回家都带点糌粑回拉萨,还像宝贝一样省着吃。”
“我这两天也在想,其实在你们这儿建个藏土鸡养殖场,我觉得错不了。”
“养鸡场?”我从没想过。
“对,现在人们都崇尚吃野生的、原生态产品, 沈阳还有个吃忆苦思甜饭的餐馆呢。”
“真的?有人吃吗?”我摇了摇头。
“有,听说生意还不错。”
“真奇怪。”我又一次感到这个时代变化太大
“我上次给你说过,想在拉萨开一家咖啡馆,一家藏餐馆。现在我想好了,鸡肉由这里的养鸡场供应,发展好了以后各种蔬菜也在这里种植,怎么样?”晓丽笑着问我。
“在拉萨开咖啡馆,会有人喝吗?”
“怎么不会?在拉萨那么多外国人,却没有一家喝咖啡的地方。”晓丽信心满满,“还有那么多越来越崇尚西方生活的拉萨人。”
“万一没有人来喝,那就麻烦了。”我还是不相信拉萨人会喝咖啡。咖啡是什么味道?我从来没有喝过。
“你想开咖啡馆开餐馆,是打算扎根边疆一辈子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欢迎吗?”晓丽认真地望着我。
“当然欢迎,非常欢迎。”我迎着晓丽的目光,从我的眼里肯定迸出不寻常的光彩。
晓丽脸色绯红,在夕阳下美丽异常,我看呆了。
十九
我来到晓丽住的那栋楼外,突然发现张秘书长的车子停在楼下,难道张秘书长昨晚和晓丽在一起?我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火来。晓丽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不是互相喜欢吗,你怎么又和张秘书长在一起?在我心里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妒忌,我突然想起了雍熙挽着四川包工头离开的情景,她们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背叛我,伤害我?我想冲上去敲门,让他们难堪。可我忍住了,因为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我听到楼里传来脚步声,我赶紧躲到墙角。张秘书长从楼里出来,快速走到车边,上车把车开走了。
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我要上楼告诉晓丽,我都看见了。我要告诉晓丽,你是个骗子,欺骗了我的感情。昨晚我还憧憬着和晓丽的美好未来,今早就被浇了一头冷水,我感到心里冰凉冰凉的。
我慢慢走出墙角,打算上楼。
这时,晓丽的车从外边开了过来。我感到莫名其妙,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是否她把车借给别人了?我藏在楼房后,偷偷看了一会儿,车上下来的是晓丽,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抹了抹眼睛定睛一看,车上下来的的确是晓丽,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了。我想没准昨晚张秘书长要赶什么材料就借住在晓丽屋里,或者……我没多想就冲晓丽走过去了。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晓丽下车见到我,脸上洋溢着喜悦。
“你去哪儿了?”我没有回答晓丽的话。
“我昨天住在西藏宾馆,这不刚刚回来。”
“哦?为什么?”
“昨天晚上小崔给我说她的两个朋友从内地来,求我将房子借她一晚,住宾馆太贵了,居民区的那些旅馆不敢住,我就答应了。”
“那你一个人住宾馆?”我的心渐渐暖和起来。
“当然一个人呀。”晓丽佯装生气地撅起嘴。
我笑了,柔声说:“我以为——”
晓丽也笑了,脸上洋溢着被人宠爱的幸福。
“张秘书长刚走。”我告诉晓丽。
“张秘书长?”晓丽满脸疑惑,“从哪幢楼出来的?”
“就是从你们这幢楼出来的。”
听到这儿,晓丽脸上顿时聚集了一堆阴云。
“哦,从我们楼里?”
“对。”
“走,我们上楼。”晓丽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我朝楼内走去。
我们开门进去时,小崔还在床上,她听到开门声,赶紧喊:“丽姐,你回来了?”
“回来了,还没起来呀?”晓丽的声音里有一丝怒气。
“我马上起来。”小崔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没一会儿,小崔已洗漱完毕,光鲜亮丽地走到客厅,她见到晓丽有些扭扭捏捏,但很快变成急急忙忙,说:“丽姐,那我先走了,今天我还有点急事。”
“你的朋友呢?”晓丽问。
“他们走了。”小崔看了看我。
“走了?那行,你走吧。”晓丽再没说什么。
小崔走后,晓丽给我冲了一杯奶粉说:“这小崔还会骗人。”
“别管了,她可能不好意思跟你说呗。”我不想为无关紧要的人耽误时间。
“以后再也别想住这儿了。”晓丽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晓丽脱下米黄色的外衣,卷起袖子准备给弄点吃的。她来来回回走动时,披肩黑发左右飘动,凸显的臀部来回摆动,看得我的心咚咚直跳,我越发感觉到晓丽是个内外都很美丽的女人。让我更高兴的是,晓丽真心喜欢我,没有欺骗我。
晓丽一边做饭一边和我聊天。她说玉湖的事张秘书长一点办法也没有,上面已经全定完了,停一停又问我:“今天你这么早过来干嘛?是不是怕我想不通跳拉萨河?”
“不是,我怕你走。”
“我走哪儿去?”晓丽没明白过来。
“回东北呀。”
“是呀,也该准备准备了。”晓丽低头继续做饭。
我突然从后边抱住晓丽,严肃地说:“我不让你走。”
晓丽停止做饭,一动不动。我不知怎么了,我把晓丽的身子转过来,我发现晓丽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晓丽问我:“你想留我吗?”
“想。”我深情地望着晓丽的眼睛,内心的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
没一会儿,晓丽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晓丽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把电话拿起来了,一听,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
“好,好,我不出去。谢谢张秘书长。”晓丽放下电话后朝我走过来说:“是张秘书长,他说在八郭街那边游行了,叫我不要出去。”
“哦?真的?”我听了这个消息立即站了起来,我想我得赶紧回去,社里肯定在找我们记者。
“晓丽,那我先赶紧回去,社里肯定有事。”我急急忙忙与晓丽告别。
“行,一定注意点。”
“没事。那先这样,我先走了。”我匆匆忙忙出门了。
我回到报社,进院门时,大叔忙问我:“格玛,你去哪儿了,你们主任到处找你,快去吧,说在八郭街又游行了。”
“现在主任在哪儿?”我忙问。
“不知道,可能出去了,你快去吧。”
我抖着手开了宿舍门,进了门赶紧把相机包拿下,装好记者证、闪光灯、两个长短镜头,又从抽屉里抓一把胶卷扔进包里,锁了门就跑出去了。
到冲赛康市场时,警察已经把路口封锁了,我赶紧拿出记者证给那几个手拿警棍的警察看,警察核对了一下,没找麻烦就让我进去了。
我一边跑一边装好记者证,四周路边站着好多人,都在往大昭寺那边遥望。
我加快步伐向大昭寺跑去,快到时发现路两边满是全副武装的军警。我有些惊恐,但还是端起相机照了几张,然后继续往大昭寺跑。大昭寺西侧的空地上一些穿袈裟的僧人在东奔西跑,警察举着警棍在他们后边追着打。我拼着命地跑过去,找好位置停下拍照,刚照了几张,那些僧人已经被抓起来带走了。
我抬头往四周看,四周全是戴着钢盔、拿着警棍的军警,较远的地方站着好多老百姓,那些居民楼的窗户里露出的也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我边照边跑,寻找游行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拉萨游行,我很好奇这些胆大包天的人是些什么人。
我问站在一边的一个藏人警察:“游行的人呢?”
“都赶到大昭寺里边去了。”警察表情严肃。
我又赶紧往大昭寺跑去,临近时就听到里边传来一些零星的哀叫声,警察不让一个人进去。
“我是记者。”我拿出了记者证。
“记者也不行。”
“为什么?”我生气了,“我是去工作的。”
“我们也在工作,我们执行命令。”
“你们让我进去,这个今天要报道的。”我想说严重些,同时打算强行进入。
“你干啥?你干啥?”几个警察把我推了出来,一个年轻的警察还把手中的警棍举起来了。
我气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但我还是忍了,我知道自己会吃亏的。
我又往大昭寺的另一侧跑,我想也许在这条转经路上能捕捉到一些画面。
转经路上全是军警,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两边的楼顶上、窗户里能见到一些老百姓。
我尽量把镜头往各处对对,快门也很勤快地按了几个。
当我走着走着的时候,身边的警察们又得到了上边的通知,我一打听,说在拉萨西郊那边闹事了。
我好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跑的比警察还快。
快到西郊时,路两边站着好多老百姓,好像都在看热闹。我问一个看热闹的中年人:“前边怎么了?”
那个人好好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相机,然后大声说:“不知道。”
我继续往前跑了一会儿,我发现在前边的马路上乱成一团,不少人互相砸石头、抡棍棒,好像两拨人在打群架一样。
“小李,别走了别走了,我们回去。”这时我听到在我身边的一个四川女孩儿叫她的朋友。
我问她们:“前边怎么了?”
小女孩儿看了看我说:“藏人打汉人。”
“什么藏人打汉人,是汉人打藏人。”有人从人群中辩解。
“藏人卖假药。”有人叫了一声。
“什么假药?”我也没看清谁在辩解,随口问了一句。
“卖假雪蛙。”
“什么?雪蛙?”我转身找那个说话的人。
一个穿的邋邋遢遢的藏族小伙子说:“那些人把青蛙当雪蛙卖。”
我没顾上细问,拔开腿就往前冲,快到人多的地方时,发现有一部分藏人小伙子见了汉人就抡着棍子打,几个路过的汉人东躲西藏,我不间断地按快门,那些追追跑跑,喊喊打打、头破血流的人全进到我的镜头里来了。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警察的脚步声,跟着就是刺耳的警笛声,顿时在路面上出现了一批手持警棍的军警,这下那些打汉人的藏人东跑西蹿,跑胡同、进房门,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突然我发现在我身边躺着一个头破血流的人,他穿了一件灰色旧西装,头发凌乱,脸上全是血和土,他身边倒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看来是个从内地来做生意的汉人。
我大声叫了一声,急忙跑过去,蹲在那个倒在地上头破血流的人旁边,同时向周围叫了一声:“救人呀。”
我正在叫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了一个手拿棍子的藏族小伙子,他把棍子抡起来往我的头上重重地砸了一棒,我一时定格在那里,真不知这是现实还是做梦,等我醒过来时,我的脸上衣服上全是血,我准备坐起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从我的后边叫了一声:“哎,照相的快跑。”
回头看时,另一个小伙子举着棍子冲我跑了过来。我拼命坐起来,可我一时没能坐起来,这时那个小伙子一棍子把我打倒在地上,棍子打在我的脊背上,疼得我眼前冒金星,我再也想不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身子动不了,话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我的耳边听到一个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哭声,我仔细辨别着这个哭声,这是我很熟悉的一个声音,是晓丽,是晓丽在哭泣。
我还能活过来吗?我多么希望医生把我拯救过来,我还想活下去,我想跟晓丽结婚成家。
又不知过了几天,我又听到有人在很遥远的地方说话的声音,他们说我是英雄,好像还在报纸上刊登了我的英雄事迹。我想说我不是什么英雄,真正的英雄应该是像董存瑞、黄继光、焦裕禄那样的人,我算什么英雄?如果我也算英雄,那英雄也太不值钱了。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急得使劲儿晃动我的身子,我想告诉他们别说我去救一个受伤的人,如果当时我看到一个受伤的狗,我也会去救的,因为在我的心里,都是相同的生灵,可我动弹不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猜测,我可能濒临死亡了。
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在心里默念那段经文:“汝等大悲圣尊,于我自此世界前往他方世界,辞别此世,祈祷诸菩萨为我所发大悲方便威力永不消减,于中阴大关隘中获得护送。”
时间在慢慢流逝,我的生命也随着这个流失的时间慢慢消融,那个哭声一直在我的耳边,但它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普琼:雪蛙(长篇小说连载五)
十三
刚回到拉萨我就接到了一个参加送亡灵的通知,一问才知道丹巴死了。我愣了半天,
去嬢县前我还去看望过丹巴。我很清楚,丹巴肯定是喝酒喝死的。
我带着哈达、悼金去丹巴家时,外屋已坐着不少来吊唁的人,人们都悄悄议论,说丹巴喝酒喝得肝都融化了。
丹巴的姐夫招呼着前来悼唁的人,里屋里传来丹巴的妈妈和姐姐的哭声,另一间屋的窗户里传来僧人念经的声音。
人来得差不多后,姐夫领着大家先进入传出僧人念经声的那间屋,因为死者的遗体放在那屋里,按照藏人的习俗,要放四天三夜。
人们向死者最后告别,向遗体献哈达,向僧人表敬意。
我进去时闻到了一股酥油燃烧的香味,藏柜上点着百八十盏酥油灯,火光在随着人们的走动左右摇曳。
床上安放着丹巴的遗体,上面覆盖着数不清的哈达,连丹巴的脸都被哈达覆盖看不到了。
我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汝等大悲圣尊,于丹巴自此世界前往他方世界,辞别此世,祈祷诸菩萨为丹巴所发大悲方便威力永不消减,于中阴大关隘中获得护送。”
床边的地上铺了一排藏垫,四个僧人坐着在念经,僧人们全神贯注,以他们虔诚的念诵送逝者最后的一程。
我也和别人一样,向遗体献哈达,把悼金交到旁边登记的一位长者手里。我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站在一边好好看了看丹巴,虽然看不到丹巴的脸,但我们曾经度过的那些难以忘却的日子却浮现在眼前,我的眼里涌动着泪水,心中感叹,其实人生是如此的短暂,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啊。活着的时候,谁也预想不到走的这一天就这样不期而到,为了钱财、地位、女人忙个不停,其实有什么意义呢?
我红着眼眶走出灵堂,进里屋向丹巴的妈妈和姐姐带去我的哀思,安慰她们保重身体。
丹巴的母亲七十多岁了,本就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这些天悲从天降,她显得更加苍老,白发蓬松凌乱,脸上泪迹斑斑。
丹巴的妈妈和姐姐不停地抽泣着,旁边坐着几个长者,在不停地开导着她俩。
丹巴没有父亲,那年他上大一时,他父亲坐一叶摆渡的牛皮船去桑耶寺朝佛,结果那天风大,牛皮船在河中翻船,船上十二个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丹巴的母亲是个洗衣女,就是把别人家的藏被毛毯之类的大东西背到拉萨河边洗,洗完之后别人付些钱。姐姐是一家旅馆的清洁工。丹巴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供出的大学生。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们的心情谁都理解。
我看着老太太悲痛的样子,再也无法忍住泪水。
我哭了。我们那么多同学,都在以不同的活法活着,虽然有不尽人意的东西,但都坚强地活着。因为我们的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们,能来到人世要经过多少次的轮回转世,我们也许曾经投胎过牛马猪狗,甚至投胎过更低级的动物,经过多少代的积德,才获得了高贵的人的生命,所以珍惜生命是我们每个人根深蒂固的理念。丹巴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难道你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我离开了丹巴的家,一路琢磨着,我一直操心雪蛙的事干什么,我要挣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人生如此短暂,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回宿舍后一连几天没给王总打电话。
一星期后,我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想到王总肯定一直等我的电话,我不忍心就去邮电大楼给王总打了个电话。王总一听是我,立刻大声说:“哎呦,我等你的电话等老长时间了,孙副总都准备好了,过两天就可以出发。”
听到这儿,我再没好意思说什么,只是问:“什么时候到?”
“过两天吧,成都到拉萨的飞机票还没弄到手。”王总说,“不过我们已经拖了成都那边的人了。”
“那行,到的那天我去接她。”
“你这两天多给我来电话,买到机票后,我把准确时间告诉你。”
“没问题。”
“那太好了,那就这样。”
十四
王总把孙晓丽到拉萨的准确时间、航班号都告诉了我。
去机场的前一天,我几乎没怎么睡觉,飞机早上六点左右到达拉萨贡嘎机场,从拉萨到机场还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这样我应该在夜里出发,我能睡得踏实吗?
虽然早上有去机场的巴士,但我还是通过仁青订了一辆出租车,仁青认识出租车司机,那位司机让我安心睡觉,他准点到我宿舍接我,绝不会耽误接机。可我睡不着,我压根儿就没有脱衣服,和衣躺了半个多小时后,干脆坐了起来,开始伏案写东西,这一夜我写了不少东西。
第二天早上司机准时接我来了,这下我放心了。
坐上车,我们顺着拉萨河边的公路往机场驶去。到机场时还不到五点,可机场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接机的人,新盖的大厅里的出口进口、问询处厕所都标得清清楚楚,指示牌上有中英藏三种文字。下机出口处,人们举着各种各样的牌子等待着。我也把昨天晚上写好的有“孙晓丽”三个字的大纸拿了出来,打算飞机到达后举起它接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厅里的人越聚越多,人们都伸长脖子往前挤着,生怕和自己要接的人错过。接机人当中最活跃的还是那些穿着时髦的导游们,她们互相认识,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们业内的趣闻。
我留意看了看那些导游,心想雍熙会不会出现在这里。可雍熙不会出现的,她已经开公司去了。
雍熙原单位的导游见了我都向我点头打招呼,几个认识的还过来和我打招呼:“格玛大哥,接人来了?”
“是,快到了吧?”我也向她们点了点头。
“快了,飞机已经着陆了,马上要出来了。”
不一会儿,接机的人们开始来回窜动,还有些推推搡搡。
我知道下飞机的人出来了,赶忙举起纸,尽量挪到前边人的缝隙。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带着大包小包,眼睛扫视着接机人举着的牌子。接机的人们也忙活起来,牌子举得更高,有的还大喊客人的名字。
这时,一个高个儿女人跳进了我的视线,我感觉她就是我要接的孙晓丽,我清楚地记得,在王总的店里见过的就是她。
高个儿女人穿了一套墨绿色套装,外加米黄色大衣,左肩挎着一个棕色小包,右手拉着黑色箱子,一边走一边在人群中寻找。
我把纸尽量举高,希望她看到,但她始终没看到。
我琢磨着喊孙总还是直接喊孙晓丽?喊孙总,好像说不出口,因为她显得很年轻,直接喊孙晓丽又有些不礼貌。我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喊:“孙晓丽总经理。”
她听到了,扭头往我这边看过来,我向她挥了挥手,她终于看到我了。
我收起手中的纸朝她走去,她也笑眯眯地朝我走过来了。
孙晓丽个儿高,气质又好,好多接机人的眼神被她吸引过去了。
“你好,孙总。”我伸出手去跟她握手,然后把她手中的箱子接过来了。
“你好。”孙总好好看了我一眼。
“其实我们上次在沈阳见过。”我说。
“对对。”她好像回忆起我们上次在沈阳见面的情景,说,“王总那天给我说了,由你来接我。”
“走,车在外面。”我带着她走出了大厅。
出了大厅门口,孙总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好奇。
不远处不少人排在一起,有些人敲锣打鼓,有些人高举哈达,有些人端着“卓索其玛”(五谷吉祥斗,新年和迎接客人时用),好像等待什么重要的人物。
孙总问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转头一看,那些人排了两排长队,在队伍的一头挂着一条大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江苏党政代表团”。
“他们在欢迎江苏党政代表团。”我指给她看。
“真热闹。”说着她看了看天空,“天真蓝。”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不回头看孙总的,说实话,孙总也真出众,很扎眼。
我们走到汽车跟前时,师傅也有些慌张,没想到我带过来这么一个有气质的漂亮女人。
上车后我简单问了问孙总的一些情况,我不敢多说,怕说多了她累着,我在心里说,这回千万不能让她病了。
“说高山反应是头痛胸闷,可我现在什么反应也没有。”快到曲水大桥时,孙总感觉自己的身体不错。
“现在不会有的,主要是晚上,晚上缺氧就有反应。”我解释,“不过你别怕,没事,现在高山反应也不像以前那样严重。”
“真漂亮,这条河是拉萨河吗?”
“对。”
“来拉萨的人真不少。”
“现在是旅游旺季,来的人很多。”
“格先生,你的名字叫格玛,格玛是什么意思?”
“是星星的意思。”
“星星,是天上的星星吗?”
“对。”
“这名字真好。”孙总问,“那扎西是什么意思?”
“你还知道扎西?”我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就是电影里边有叫这个名字的。”
“对对,扎西是吉祥的意思。”
“吉祥。”孙总重复了一句。
“远远的那个是不是布达拉宫?”
“是,一会儿我们从布达拉宫前边过。”
“真壮观。”
“那些房顶上是什么?”
“是经幡,五色经幡。”
“什么东西?”
“就是表示天云水火土的五色经幡,挂在房顶上表示吉祥高照,这是我们藏人的传统习俗。”
“家家都挂吗?”
“对。”
进了拉萨城没一会儿,师傅就问我:“到哪儿?”
“到我们报社。”
我带孙总来到宿舍,让她马上在床上躺下,也很认真地告诉她五天之内不能乱走乱动。
“用不着五天吧?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她不了解高山反应的厉害。
“你先躺下,过今天这一夜就知道了。”我说,“今天别多说话,主要是睡觉休息。”
我从报社门口的餐馆端来了饭菜,陪孙总吃了她到西藏后的第一顿饭。
吃过饭后,第一个问题出来了,孙总要上厕所,厕所在我们院的东头,下楼后还得走一段路。
这事我预先根本没有想到。我们报社办公室是过去一家拉萨贵族家的一幢楼房,围着这幢楼房有个大大的园林,据说那家贵族五九年跑到印度去了。那家人走后,那两层的藏式楼就属于报社了。报社将它作为职工的宿舍。过去那家贵族把厕所盖在院子东头,与主楼隔得很远,当年贵族们晚上上厕所肯定有掌灯的佣人,可现在却把报社职工害苦了,上趟厕所要走百米之远。
孙总一说上厕所,我就发愁了,赶紧解释:“对了,我们的厕所离的较远。”
“没事。”孙总可能没想到那么远。
下了楼,我带她穿过院子,直奔东头的厕所。院子有足球场那么大,四周粗壮的大树林立,那些树有年头了,最粗的两人合抱才能抱得拢。楼前的石头台阶四周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楼前还铺了一大块草坪,草坪中有一口井。
走到半截时,孙总就问我:“还没到?”
“没有,就是前边那间石头房。”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
“厕所修的真远。”她回头看了看宿舍楼。
要是我们晚上厕所,小便全在院子里的杂草中撒,别说我们男人撒,单位里的那些女人们也一样,在草丛里一蹲,手中的电棒一关,一会儿工夫全结束了。别说我们这样,连我们的社长书记都这样,这就是拉萨。
我一边领着她,一边跟她聊天。我说,报社为了活跃职工的业余生活,在院子里铺了水泥地的篮球场,后来又拉了自来水管到楼前,那口井慢慢干枯了。但冬天的时候自来水管会冻住,出不来水,于是早上来取水的人就要带些旧报纸干柴什么的在水龙头底下烧着来解冻,也有烧随手捡的破布、树叶、破自行车内胎什么的。我们这些单身用水少,白天水龙头没冻的时候多打几桶水放在家里,不用早上冻的时候费那个事。
我解完手在离厕所不远的空地等孙总。孙总出来时表情有些囧,好像还有些恶心,我猜她肯定用不习惯这种厕所。因为十几年前,报社领导对过去盖的厕所进行了改造,原来的厕所厕坑只有四个又小又窄的,也没分男厕女厕,领导动员职工在厕所中间砌了个墙,把厕所分成两个,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原来的四个洞口掀掉后,两边厕所里用木板铺了八个长条厕坑,过去藏人把家里烧牛粪的灰倒到厕所里,牛粪灰掩盖了厕所里的脏东西,闻不到什么臭味儿。可现在职工大多数都吃食堂,食堂烧的是柴禾,倒厕所的灰没有那么多,再加上人多尿多,又不能冲水,厕所什么时候都是臭熏熏湿漉漉的,特别是夏天天气热的时候,厕所里臭气熏天不说,有时还会生些恶心的白蛆,在粪便上木板上蠕动。
孙总是不是遇见了恶心的白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可我也没办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干了个傻事,我为什么不把人家送到一家饭店呢?饭店里的房间内有厕所,而且还有冷热自来水,可我就是想对她照顾的好一些,留她在身边,我可以提醒她刚到西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不她有了高原反应生病住院怎么办?那什么事也干不了。
“没事吧?孙总。”我关心地问。
“没事。”她嘴上虽这么说,可表情不自然。我明白,这个厕所太臭了。
上楼后,孙总对我说:“格先生,明天我要搬到一家附近的旅馆去,我不想麻烦你太多。”
我想了想说:“这样也好,旅馆里洗澡上厕所比这儿方便一万倍。前边有家宾馆,你住在那儿吧,这样我们好联系。”
“行。”
我们聊了一会儿后睡觉去了。
我给孙总说如果有不舒服的就来敲本层东头的21房,因为这两天我睡在21的一个同事的房里。
我刚要离开孙总,要去21房时,有人敲门进来了,一开门是仁青。
仁青见我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往屋里指了指后轻声说:“听说娶了个漂亮的媳妇是真的吗?”
“别胡说八道。”我知道仁青在开玩笑,我也知道这事肯定社里没有不知道的,因为我们单位一有什么事,传得比风还快。
“可以进来看看吗?”仁青笑着问。
“进来吧。”我让仁青进来,然后把仁青和孙总俩互相介绍了一下,仁青还是明白人,没待一会儿就说:“行,那我走了,你们也早点睡吧。”说完冲我挤眉弄眼,“今天肯定早睡。”
“孙总,那你睡吧,我也走了。”我跟着仁青出去。
“你去哪儿?”仁青奇怪地问我。
“我今晚睡在罗桌的房间里。”
“那你怎么不到我那儿去?”
“你还有夫人,不想打扰你。”
“你这家伙,她睡在外屋,我们俩可以睡在里屋。”
“没事没事,我跟罗桌说好了。”
仁青听到这儿,让我开门他要进去,进去后,他对孙总说:“晚上有什么事就来敲我的门,我在你们的隔壁,32号房。”
“谢谢谢谢。”孙总说,“我想没什么事。”
“那睡吧,我们走了。”我们走了,我把门拉了。
“没想到喔,你小子真行,勾了这么个成熟漂亮的女人。”仁青在走廊里轻声对我说。
“别瞎说了。”我推了一下仁青说,“快进去吧,明天见。”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回去时,孙总已经起床了。
“睡得怎么样?”我忙问,同时观察她的脸色。
“一般,夜里头有点疼。”
“这就是高原反应,我说了吧?高原反应不是下了飞机马上就有的,它是慢慢来的。”我说,“没有什么别的事吧?”
“没有。”孙总说着要站起来去倒放在一边的尿盆,尿盆上还盖了一张报纸,报纸上的“日光城早报”几个字瞪着大眼看着我。
“我来我来。”我走过去把尿盆端起来。
“不不,这个我来。”孙总用两手紧紧抓着盆子不放。
“别动别动,这个我来,你不知道倒到哪里,没事,一点儿事也没有。”我端着尿盆噔噔噔下楼梯,到楼后的树林里倒去了,然后到自来水管前,把盆子好好冲了冲。
下午,我把孙总送到宾馆,走时我还嘱咐她:“这两天一定安静地躺着,我每天过来看你。”
“格先生,那个湖泊什么时候去?”孙总问。
“过几天吧,你先好好休息,那个地方的海拔比这儿还高,更缺氧,身体养不好可不行。”
“快点吧,我一点儿事也没有。”她说,“我不能这么呆着。
十五
孙总还是没听我的劝告,这两天来,她自己把大半个拉萨逛完了,还去了趟张秘书长家,约好了星期六晚上请张秘书长吃饭。
我刚开始十分担心她身体受不了,但几天下来,她也没什么事。她过去当过运动员,身体素质挺好的。
星期六晚上,孙总把张秘书长请到了拉萨西郊的“颂赞饭庄”,我问她怎么知道这家饭店的,她说宾馆里的人推荐的。
张秘书长带着三男一女准时来到“颂赞饭庄”。互相介绍时我才知道,那四个人一个是政府秘书处的陈秘书,一个是地质局的老李,老李是山西人,是张秘书长老婆的老乡,还一个年轻的小伙儿是政府资料室的小宋,唯一的女士是政府秘书处的打字员小崔。
张秘书长高个儿长脸,戴一幅黑边的大眼镜,一身棕黑色的西服配米黄色领带。
张秘书长举止文雅,说话慢条斯理,还挺尊重女士,席间倒酒添水时张口就说“女士优先”。
孙总点了一大桌菜,还开了两瓶从东北带来的好酒。我没跟这么大的官一起吃过饭,席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辛亏张秘书长比较和气,称我为藏族同胞,一会儿让酒一会儿让菜。
孙总是见过世面的人,敬酒应酬游刃有余,见缝插针地把正事也全跟张秘书长说了。
张秘书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眼睛越眯越小了,但思维一点儿也没混乱,他让孙总去玉湖考察一下,投入回报都计算好,然后给他一个准确信儿,如果考察后决定要做,他会与嬢县那边领导商量。
看来这个秘书长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还鼓励我与孙总合作,也告诉孙总有个藏族同胞合作,与当地人好沟通。
这天晚上我很兴奋,喝了不少酒,孙总也很高兴,回来的路上两人一直在聊天,快到宾馆时,孙总已把我当成好朋友,对我说:“格先生,我以后不再称你格先生了,就叫你格玛,你也别叫我孙总,就叫晓丽,行吗?”
“当然。”我更高兴了,“我早给你说了,别叫先生先生的。”
“刚开始不熟悉嘛,客气一点好。”孙总笑着说,“现在熟了,成朋友了。”
“格玛,星星,多好听的名字啊,那我以后也叫你星星,可以吗?”
“当然可以。”
“明天见,星星。”孙总笑着冲我挥挥手,转身进了宾馆。
我注视着孙总美丽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离开。
几天后,张秘书长给孙总派了一辆政府机关的小车,让她赶紧去玉湖考察。
孙总希望我陪她去,我也觉得应该陪同,就向社长请了几天假,谎称爷爷病了,回家几天。这是我第一次跟单位撒谎。
张秘书长派的司机是个二十几岁的四川小伙儿,叫赵峰,个儿不高,但很机灵。
小赵很健谈,一开车话就不停,车还没到曲水大桥时,我对小赵的情况了如指掌了。小赵八七年入伍来到西藏,在贡布县当了四年兵,退伍后回四川达县没待几个月就又回到西藏,通过一个退伍老乡在政府车队找到了一个司机的职位,到现在已经干了两年了。
“你在这儿习惯吗?”孙总问小赵。
“刚开始来的时候就有点不习惯,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现在回去不习惯了,回去农活儿也干不了,到老家是个废人。”
“其实这儿多好,人没有那么多,空气又好,吃的喝的跟内地一样,藏族老百姓也很好处的。”孙总才来几天就了解不少情况。
“是,乡下的老乡比拉萨更好,乡下的老百姓跟我们部队的关系也特好。”
“是吗?”
“我们刚去时,当地老百姓不会养猪,我们部队教他们养猪。”小赵自豪地说。
“他们吃猪肉吗?”孙总问。
“也吃,但他们吃的是野猪肉,主要还是吃牛羊肉。”
“格玛,藏族都吃猪肉吗?”孙总又问我。
“也有不吃的,但现在可能都吃。”我答。
“那你没娶个当地姑娘定居下来哇?”孙总像开玩笑似地问小赵。
“没有。”小赵红着脸笑了笑说,“我们不会说她们那个话,没法交流。”
“你呆这么多年也没学点藏话?”
“没有。学也没用,回四川也用不上。”
孙总扭头问我,“格玛,藏话好学吗?”
“好学。”我笑着对孙总说。
“好学我也想学,你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
“那太好了,一言为定。”孙总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的心为之一动。
当天下午六点左右,车开到了基秋县。
这里竟然有一家东北饺子馆,孙总看着招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进入饭馆后,孙总第一件做的事是要找那个饭馆老板,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正的东北人。服务员传话后很快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饭馆老板和孙总聊了聊,孙总喜出望外:“真是老乡。”
饭馆老板是辽宁营口人,孙总说:“我是沈阳的,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一个老乡。”
吃过饭,我们在县城的主干道上溜了一圈,然后找家旅馆早早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我们从基秋出发,顺着中尼公路,从冈孜拉山口拐进了大山,又行驶两个多小时以后,就进入了嬢县境内。眼前的山峰越来越高,阳光越来越强烈,不过今天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这辆越野丰田车既舒适又安全,和我以前搭乘的大货车驾驶室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
孙总望着此起彼伏的山峰惊叹到:“这些山怎么全是光秃秃的?”
“海拔太高了,植被根本生长不了。”我解释道。
突然,小赵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我以为他想解手。可小赵刚停好车就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说:“我看见一只野兔,你俩坐这儿等一会儿。”说着拿枪下车了。
“哦?野兔?”孙总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只见小赵像个在战场上发现敌情的战士一样,手里拿着枪,弯腰往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方向蹑手蹑脚地挪步。
“我们也出去看看。”我说了以后,我和孙总下车站在车的旁边,看着不远处的小赵那矮小却机灵的身子往那块大石头后躲去。
突然,一只灰兔从大石头后边跑了出来,没跑几步就停下,警觉地看了看两边,鼻子使劲耸了耸,好像闻到了什么气味。
“你看,兔子。”我用手指着轻声告诉孙总。
“哦,真是。它发现小赵了吗?”
“咚。”我们俩的话音刚落,便是一声枪响,随即那只兔子一动不动了。
“打中了。”孙总叫了一声,“真厉害,一枪打中了。”
小赵跑过去拎起兔子给我俩看。
小赵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回到我和孙总跟前,脸上充满着胜利和自豪的表情。那只兔子毫无生气地在小赵手里晃来晃去,两只沾了尘土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鲜血顺着兔毛一滴一滴地滑落,把地上的石头都染红了。
我看着小赵手中的兔子,顿时产生怜悯之心,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小赵枪法真好,一枪就解决了。”孙总夸了小赵一句。
小赵更加得意:“今晚给你们炖兔子肉吃。”
小赵从身边捡起几块石头把兔子身上的血擦了擦,然后拿出几张旧报纸把兔子包起来扔进后备箱里。报纸上的五个大字“日光城早报”醒目地映入我的眼帘。
汽车又回到了公路上,孙总好奇地问小赵:“你退伍了身上还有枪呀?”
“从老乡那儿借来的。”
汽车在山路上越驶越快,两侧连绵不绝的是沉默无语的高山,偶尔出现几个在山脚下赶毛驴的路人。
玉湖越来越近了,我指引小赵把车停在离玉湖最近的一个地方,然后走路上去。
“哇,那座山全是雪,这一年四季化不了吧?”孙总问我。
“对,化不了,玉湖就在那座山下边。”
“孙总你慢慢走,这儿海拔高。”我提醒孙总。
孙总停下脚步,佯装生气地说:“又忘了?叫晓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的,晓丽。”
“别再忘了,星星。”孙总如花的笑靥让我心里甜甜的。
“这儿海拔确实高,我在拉萨从来没有这样。”孙总走几步不得不歇一歇,好像登喜马拉雅山一样。我一直陪着她。
可小赵什么事也没有,早就跑到我俩前边去了。
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终于爬上山坡,看到玉湖了。
孙总惊叹:“真漂亮。”
我偷偷注视着孙总,她的两眼直直地望着淡蓝色的湖面,脸上荡漾着久别的女儿见到母亲时的那种笑容。
湖水清澈见底,微风轻拂,湖面上泛着阵阵涟漪。
我望着玉湖,又回想起了上次见到的两只雪蛙,它们还会出现吗?
“湖水真凉。”孙总蹲下去摸了摸水。
“这是那座山上的雪融化的。”
我指着不远处的那尊塑像说,“走,我们去看看水神像。”
走近水神像,我发现在水神像身上有几条哈达比较新,说明新近这里来过人。
“最近有人来过这儿。”我说。
“你怎么知道?”孙总问。
“你看这些哈达,都是新的。”
小赵对水神不感兴趣,他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山,好像在寻找新的猎物。
孙总小声问我:“能看得见雪蛙吗?”
“说不准,也许能见到。”然后我指着对面的一座山说,“你看那座山上过去有一座尼姑庙,文革时被拆了,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
“噢。”孙总抬头望了望,然后转头问我,“湖泊这么大,雪蛙少不了吧?”
“我觉得少不了。有兴趣吗?”
“有。”孙总有些激动,“这水这么纯净,我们也可以开发矿泉水,这儿有世界上最纯净的矿泉水。”
“你们那个开发保健药品的计划没有改变吧?”
“没变。”孙总说,“王总的意思是把这湖泊围起来养雪蛙,然后定期送到沈阳加工药品、保健品。”
“如果这样做,那先得对湖底的雪蛙数量有个了解。”
“对对。”孙总说,“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王总也这么说,我回拉萨以后立即给王总打个电话,商量能不能找两个有经验的潜水员,查看一下这湖底到底有多少雪蛙,还有没有别的?”
“对,来潜水员更好,那就全知道了。”我很兴奋。
说话间,我发现山上尼姑庙的废墟处出现了几个人影,我猜想是当地老百姓在转经。没一会儿,山上那几个身影就出现在山下湖边朝我们走来了。
“前面有些转经的人。”我这么一说,孙总有些担心似地问我:“没事吧?”
“没事,是当地的老百姓。”
转经人快到我们跟前了,一共五个人,三女两男,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佛珠,装束是当地的藏装。
他们走到我们跟前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走过去问:“你们是这地方的人吗?”
“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答。
“是来朝佛?”
“是。”他们依然愣愣地看着我们。
“过去上面是不是有个尼姑庙?”我指着山上问。
“有。”一个小个子老太太答,“文革时全被毁了。”
“你们从哪儿来的?”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不说话的那个戴一顶破礼貌的老头开口了。
“我们从拉萨来的。”我答。
我把我们之间的对话翻译给孙总,孙总笑着冲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这湖里有鱼吗?”我没话找话。
“有,鱼多着呢,这么大。”戴礼帽的老头用手比划着说。
“除了鱼还有什么?”我问。
“还有湖马,还有龙。”小个子老太太说。
“见过湖马长什么样吗?”我故意问。
“湖马跟我们骑的马一样。”戴礼帽老头说,“过去春天的时候,这些湖马从湖里出来,在湖边嬉戏,现在见不到了。”
我笑了,我根本不信他们的话,可我还是继续问:“那龙是什么样见过吗?”
“见过。”老头继续说,“龙就像一条巨大的白烟雾,初夏的时候从这个湖里出来往天上飞,飞到半空时‘嘎嚓嚓’叫两声,可气魄了。”说的时候右手还在半空中旋转,做出龙上天的姿势,然后他又告诉我,龙在夏末的时候从天上下到湖里,也是一条巨大的烟雾,隆隆的龙声响彻云霄。
我明白了,这是藏人先辈们对打雷的一个古老解释,时至今日,藏人仍然管打雷叫“珠扎”,即龙的声音。如今我面前的这些同胞还对这个古老传说信以为真。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把老头说的话一字不漏地翻译给孙总。孙总让我问问有没有雪蛙。
我一问,小个子老太太看着我们笑了。
“你们找雪蛙来的吗?”小个子老头问。
“不是,你们为什么要笑?”我故意追问。
“这个过去有好多故事,都是故事,其实这儿没有雪蛙。”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他为什么这么说,怕我们把雪蛙抓走?
孙总又让我问问这湖里有没有鱼,我一问,老头说:“多着呢,有红鱼、黑鱼、白鱼、黄鱼。”
“在这儿看不到鱼,鱼在哪里?”我问。
“鱼在那边,你们去那边看,那边多着呢。”老太太给我们指了指湖的另一边。
老头拽了拽她的衣服,嫌她话多。
那些转经人走了以后,我把刚才的话翻译给孙总,然后带她们走到湖的另一边。
这边正好靠近雪山山脚,在山脚的山石间形成了一些无规则的水槽,水槽边的山石上还长着墨绿色的青苔。
我们一到湖边,就有五六个一群、三五个一帮的鱼从深水处游了上来,好像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来一探究竟。
“这里这么多鱼?”孙总惊叫了一声。
小赵则慌里慌张的,又脱鞋子,又摸身边的石头,他好像担心那些鱼跑掉。
我也没想到这儿有这么多鱼,而且鱼不怕人。我惊呆了。
这时小赵把鞋一脱,卷起裤管就蹚水抓鱼去了。鱼儿们吓得往四处散去,但小赵动作快,弯着腰两手一扑抓住一条,再扑又抓住一条。几分钟功夫,他把好几条鱼扔到了我和孙总脚边,鱼儿在我和孙总脚边活蹦乱跳,拼命挣扎。
“小赵,再别抓了。”我看着那些惊慌失措地四处逃命的鱼,忍不住喊了一声。
小赵高兴地跳上岸,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往石头上一砸,鱼儿瞬间头破血流,一动不动了。他如法炮制地砸第二条鱼第三条鱼……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别砸了,放一会儿自己死了。”
孙总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我的感受,也说:“好了,小赵,扔那儿吧。”
“今晚我们炖鱼吃,这些鱼肯定好吃。”小赵住手了,但他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表情。
我望着脚边那些血淋淋的鱼,顿时心生悲怜,想起了藏历二月萨嘎达瓦节时到拉萨河边放生鱼的情景。在西藏,萨嘎达瓦节期间,笃信藏传佛教的藏人,要以转经、烧香、吃斋饭、放生等形式纪念佛祖释迦摩尼,那天在拉萨河边集结了壮观的放生队伍。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嬢县,住在一家名叫“回家”的旅馆,小赵把我和孙总送到F房间后说:“你们俩在旅馆休息一会儿,过一会儿我来叫你们吃饭。”
我在旅馆没有闲着,把今天所见所闻都记在笔记本上。我有这个习惯。
小赵把我们带到一家川菜馆,说老板是他的老乡。我们进去时,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四川人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小赵点了几个特色菜之外,还让老板把玉湖里抓的鱼烧成糖醋鱼,还炖了路上打的野兔。
菜做的不错,香味扑鼻。可糖醋鱼和兔肉我一口也没吃,那些血淋淋的场面还在我眼前晃动,这顿饭我吃得非常别扭,我借口习俗没吃鱼肉兔肉。
孙总关切地问:“格玛,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
“鱼和兔肉很香的,你尝尝。”说着孙总就要给我夹兔肉。
“不不,”我轻轻按下孙总的手,“我们藏人不吃当天杀的牲口的肉,这是我们的习俗。”
孙总看着我的脸,我朝她笑了笑。
孙总也笑了:“那吃其他菜吧,多吃点儿。”语气温柔如水。
“好的。”我感激孙总的体谅。
“好新鲜哟,吃吧。”小赵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看了我一眼说。
我没说话,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孙总说:“其实在那儿弄个养鱼场也错不了。”
“对。”我附和了一句,其实我对养鱼场一点儿了解都没有。
吃过饭后,孙总要付钱,我和小赵都抢着要付,孙总伸手压住我和小赵掏钱的手说:“哪有这个道理?”说完她对餐馆老板说:“老板,你给我开个发票。”
“写多少?”老板问。
“吃了多少就写多少。”孙总答完对我和小赵说,“这儿还懂这个?”说完笑了。
十六
两天后我们回到拉萨,孙总立刻给王总打电话,要求派两个潜水员。孙总考察的情况全给王总汇报了,王总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太好了,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收获呢。”
我也非常高兴,期盼着潜水员早点来,希望这次可以好好干一番事业。
几天后,社里让我去贡布采访,时间为半个月。
我不放心孙总,临走前还在嘱咐:“孙总,你在拉萨人生地不熟,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自己多注意,有什么事就找我的朋友白央。”
“又来了,叫我的名字。”孙总表情严肃。
“晓丽,我不在你注意点。”
“放心吧,星星同志。”孙总深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坐车往贡布方向出发了。
我不在拉萨的这半个多月,拉萨又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抗议游行,拉萨三大寺的不少年轻僧人都参加了游行,也有老百姓参加的。军警来后警民发生了冲突,游行的人们捡起石头往警察身上扔,但由于组织松散,无人指挥,大部分人手无寸铁,而军警装备良好,统一指挥,游行队伍被打得东跑西蹿,最终很多人被抓走了。
我从贡布回来马上听说了这个消息。可没想到的是,我回来的第三天早上,来了四个警察急匆匆地把我带走了。
我到警局以后,警察拿出苍曲的照片,问我认不认识这个女孩儿。看到苍曲的照片,我马上想到是不是苍曲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不是她告我强奸了她的妈妈?我心里疑惑重重。
“认识。”我答。
于是警察开始审问我。怎么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跟她干了些什么?但一字未提苍曲的妈妈。
审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我都如实回答,把上次去嬢县时经历过的事都给警察讲了,然后问警察苍曲到底做了什么?警察没有回答我。
快下班时,一个警察进来说报社的桑杰书记来了。警察把我锁在审讯室里,在外屋接待了桑杰书记。
两屋隔音不好,警察说什么我隐约能听到。我听见桑杰书记问警察为什么抓格玛,警察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只听见书记说:“格玛不会干乱七八糟事的,他是我们报社的骨干记者,上次骚乱照了好多照片,给你们破案提供了好多材料,还立功了呢。”
我的心脏终于回到它该呆的地方了,我心里真感激这个我平时不大尊重的书记。
“这个女孩儿参加了这次的骚乱,她身上有格玛的地址,所以我们进一步了解情况。”这是警察的声音。
“苍曲参加骚乱了?”我惊呆了。她什么时候到的拉萨?为什么没来找我?我心里很难受,和苍曲一起的那些日子像演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
“没挂一张你的照片吗?”
“我没有这么大的照片。”苍曲羞涩地低下头笑了。
……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长气。怎么这么不凑巧,苍曲到拉萨的时候我正好去了贡布,难道这是天意吗?苍曲命里注定要进监狱吗?
其实抓她干什么,她什么都不懂,她单纯,善良,漂亮,她多可怜。我想不通,心中默默地流泪。
一个多小时后,警察终于放我走了。书记带着我回报社的时候,我以为书记会狠狠地骂我一顿,可是没有,书记只说以后接触人要注意。我偷偷看了一眼书记的脸,书记的眼里也有和我一样的茫然。
一个年轻的农村姑娘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别人来到街上,这个事有这么严重吗?我回到宿舍一下就躺在床上,回顾今天在警局审问的那些场面,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待续)
普琼:雪蛙(长篇小说连载四)
八
李先生回沈阳不久,我要求去嬢县采访,我想借采访的机会去找扎西县长好好说说王总派人,张秘书长答应帮忙的事,这样扎西县长也好帮忙。说实话,我一听说张秘书长帮忙,我心里真不愿意把这事这么撂下。
社里立马同意了我的要求,我又往嬢县出发了。
路过玉湖时,我在湖边停留了个把小时,四周都好好观察了一遍,可我没有发现任何改变,湖边既没有盖房,也没有什么开发的迹象,看到这儿,我的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我走到上次跟师傅取水的那个地方,拿着照相机等了好一会儿,希望雪蛙再次出现,可等了半天,连个雪蛙的影子都没有,我悻悻地把水壶灌满水后离开了。
到了县里,我跟县长把我们的计划一说,县长马上问我:“你了解那些人吗?不了解别掺糊这事,现在乱七八糟的人多,谁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县长吐了一口浓烟接着说,“上次我们县的一家虫草公司的老板也被人骗了。”
“哦?”我有些吃惊,“真的吗?怎么骗的?”
“前段时间我们嬢县一家虫草公司的老总到成都去卖虫草,在那边找到了一个买家,说是一家公司的老板,那家公司叫什么“正阳集团”,那个老板把他们带到一座大楼里的老总办公室接待了他们,递名片,介绍公司情况,卖虫草的人一看,那大楼气派,大楼正门上也的确有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正阳集团”。
他们信以为真,安心谈价钱,谈好以后,那个买虫草的老板叫工作人员把虫草拿走,然后说去另一间屋拿钱,结果我们那些人等呀等呀,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人回来,最后出去找,跟楼里人打听,结果知道那些人只是在大楼里租了一间房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大老板,上当了,上哪儿去找?后来报了警了,可至今也没什么消息。” 县长说:“你不了解那些人的情况,别参与,现在什么人都有。”
我听后愣了半天,王总会是骗子吗?不会吧?看王总的样子不像个骗子。可也难说,人不可貌相,万一王总真的是骗子,那我……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县长第二天要去地区所在地开会,临走前要我采访大隆村养鱼场和万元户则吉,并要我写两篇报道,没再跟我谈起玉湖的事,我也没勇气继续聊玉湖开发的事。
第二天,我按县长的要求去了大隆村养鱼场。
县里的办事员尼玛找了一辆县委的车把我送到了养鱼场附近的大隆村,车子当天就返回去了。
大隆村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大约有三十几户人家,家家连墙,户户挨门,土坯墙上抹白灰贴牛粪饼,家家屋顶上也和别的藏地一样,立根木棍挂着经幡,房前房后能看到吃草的牛羊和觅食的藏鸡。
我住在大隆村的一个名叫旺堆大叔的家里,他过去是大隆村的老村长,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
我进院子时,旺堆大叔正坐在院里一张破旧的椅子上,老人行动不便,但看到我进来,就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粗糙的双手迎接我。
老人穿着一件很旧的黑氆氇做的藏式衣服,下身是一条现在市场上能买到的灰色布裤子,衣服的领口上有些油迹,还沾着一些糌粑嘎巴。老人脸上纹络纵横交错,在纵横交错的纹络中,双眼浑浊,流着鼻涕,略微凹进去的嘴巴冲我笑着,露出仅剩的几颗牙。
屋里出来了一个老太太,她是大叔的妻子阿妈巴桑。老太太也穿着一身黑色氆氇藏装,个儿不高,背有些驼,皮肤松弛的脸上沾着锅底黑,头上挂着细碎的麦秆,可能正在烧茶做饭。老太太耳朵背,听不清我的话,跟着老太太出来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她穿了一身的汉装,天蓝色上衣,黑色布裤子,蓝色胶鞋,虽然都是旧的,但她在这家里显得最现代。姑娘头和脸都洗得干干净净,中等个儿,圆脸大眼睛,不胖,但胸前鼓鼓的,屁股也圆圆的。我心里微微惊讶这里还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
老太太介绍,这个漂亮姑娘是她的孙女,名叫苍曲,今年二十二岁。
原来两位老人有五个女儿,大的都嫁出去了,留下最小的女儿,娶了个倒插门女婿,生了三个孙女,苍曲是老人最大的孙女,苍曲的妈妈今天不在家,晚上才回来。
苍曲带着我看她们家的每一间房子,五间屋子都很乱,只有苍曲的房间最干净,已经被腾出来让我住了。
我走进苍曲的房间看了看,墙上贴有几张从旧挂历上撕下来的照片,藏柜上还有几本翻旧了的学校课本。
“没贴一张你的照片?”我开玩笑问跟在我后边的苍曲。
苍曲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没有那么大的照片。”
“这次我给你照一张。”我觉得苍曲很可爱。
“拉斯(好)。”苍曲腼腆地笑了笑。
我转身出来时,差一点踩到在桌下觅食的一只小鸡。小鸡一叫,突然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一只梗着脖子的母鸡,冲着我“嘎嘎嘎嘎”叫,好像要和我决一死战。母鸡后边又来了一只毛色光滑、挺胸抬头的公鸡,它歪着脑袋看我,“嘎嘎”叫两声,似乎在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人回答它,不知它是急是气,还是觉得无趣,一边继续歪着脑袋看我,一边走到离我稍远的地方,屁股冲着我往下蹲了蹲,随着“呲”的一声喷了一泡稀屎就跑了。
我恍若回到了老家,这里的一切我很熟悉。我心里有些激动,因为我也是在西藏农村长大的。我跟着苍曲从这间屋进到那间屋,我在每一间屋里站着看一会儿,好像在偷偷吮吸那些屋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庄稼人屋里特有的味道。
家里的主人很热情,那天晚上又是打茶又是煮肉,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我。
晚上,我向大叔打听渔场的事,我想去天湖渔场采访。
大叔说,天湖里有很多鱼,过去村里人不吃鱼,那些鱼也没人抓,前年四川的一个包工队运来一艘柴油船,开始用船撒网捕鱼,再运到地区所在地的餐馆卖,挣了不少钱,后来县里来人,让包工队跟村里的村民合作捕鱼,想增加村民的收入,不久成立了一个大隆村捕鱼队。
我忙问:“天湖离这儿大概有多少公里?”
“不远,拐过东边那座山的拐角就到了。”
“那我后天就去。”
“你就跟我们的女婿一块去吧,他在那边捕鱼。”旺堆大叔说。
“我带‘根拉’(师傅、老师)去。”苍曲说。
“那行,那你去吧。”旺堆大叔一答应,苍曲高兴得向我看了一眼。
我心里高兴,我问身边的旺堆大叔的女婿:“你在那边捕鱼?”
“对。”女婿点了点头。他叫巴桑次仁,是个没什么话的中年人。他吸鼻烟,吸了一撮鼻烟,眼睛看着手中的鼻烟壶,很满足的样子。
提到湖泊,我问旺堆大叔:“嬢县的这些湖泊里的水都能喝吗?” 我是想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个怪事他们怎么解释。
“都能喝。”旺堆大叔说完把酒壶拿起来把酒斟在杯子里,然后把手指着自己右边的方向说:“那边加卡日山脚下的湖泊里的水喝了还能治胃病。
苍曲的爸爸平时就话少,他听了大叔的话,轻声笑了笑。
他一笑,我感觉到这里肯定有什么事,就问巴桑次仁大哥:“怎么了?”
巴桑次仁笑了笑说:“嬢县湖泊多,湖泊里的水也都能喝,可有时候也闹笑话。”说完笑眯眯地很快看了一眼旺堆大叔 ,然后目光又回到自己手中的鼻烟壶上。
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这时所有的人都安静了,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每个人在呼呼地喝自己碗里的“吐吧”。(藏人吃的面疙瘩,里边放有肉块、萝卜丝等)
我也不想在他们所有家人面前问到底,我想好了,吃过饭后一定单独问问巴桑次仁大哥。
炉子里的牛粪火烧得旺旺的,苍曲偶尔问我一些拉萨的事。她好像很向往去拉萨,我每次讲拉萨的事时,她的眼里都充满着渴望和羡慕。
吃过饭后,我把巴桑次仁大哥带到我的房里,让他讲讲喝了嬢县那些湖泊的水后闹过的笑话。
巴桑次仁大哥腼腆地笑了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我再三要求后,他给我讲了这么一则故事:
他说:“过去在玉湖边的毛日山上有座尼姑庙,庙里有二十几个尼姑,尼姑们每天从湖泊背水到山上的庙里作为生活用水。湖泊里的水神每天严格监督尼姑们的操行,如果尼姑中有心存邪念的,水神马上就能发现,水神发现后立即惩罚她们。”
“怎么惩罚她们?”我听到这儿迫不及待地问。
“水神就让那些心存邪念的尼姑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她们的行为。”他笑了笑看我。
“什么意思?”我虽然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问了一句。
“每年都有一两个尼姑掩饰不住自己内心里迸发出来的情欲,疯狂地从尼姑庙里逃出来,到村里去找男人。”说完他笑了。
“真的吗?”我也笑了。
“老人们都这么说。”巴桑次仁大哥仍然笑眯眯地说,“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尼姑这么不正经呀?”我也笑着问。
“会吧,反正庙里知道这个情况后,就把那些尼姑或开除,或流放,反正那里的水神是很灵的。”
这天我睡的很晚,我在烛光下把这两天在路上看到的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出的精妙绝伦的景色一一记在笔记本上,因为这些是我将来写小说时描写环境的极好素材。等我把该记的东西全记完之后,安安静静地躺下了,可我在脑子里却开始胡思乱想,也许我上辈子是那个尼姑庙里的一个小尼姑,由于我上辈子违背了寺庙的教规却没被水神发现,于是这一辈子惩罚我?此生虽然脱胎成男儿,可那次来到湖边喝湖里的水,是不是水神又认出了我?让我把情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有些口干舌燥,坐起来点亮蜡烛,下床把房柱上的水壶取下来晃了晃,壶里还有今天路过玉湖时灌的湖水,我立马打开壶盖,“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然后上床吹灭蜡烛踏实躺下睡觉了。
可躺下后才觉得嘴里充满着腥臭味儿,这水怎么变成这种味道?我这么想的时候,身子又像上次在路上一样开始慢慢发热,心里产生一种冲动,不过眼下没有像那次那样着急,毕竟在屋里。难道那个水神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灵吗?或者我又喝到了雪蛙的精子?我的身子越来越热,心里发慌,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又慢慢起来了。我到底怎么了?我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我再也躺不住了,我渴望马上要去找一个女人,与她干那种事。
我轻手轻脚地下地,坐在靠墙的垫子上,心想这样会不会好受些。
我坐在垫子上试着想一些别的事,可身子的热度和内心的慌乱一点儿也没有减退,它依然硬帮帮的。
我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轻轻把窗户推开,呼吸外边的新鲜空气。
一缕清凉的月光泻在院子里,大门边的两头牛静静地躺在那里,传出嚼草的声音。一只灰猫出现在院墙上,它东看看西瞧瞧,突然发出了与婴儿哭泣声没有两样的叫声,这叫声真让我毛骨悚然。不一会儿,一只黑猫一步一步地朝灰猫走了过来,它迈一步看一眼,迈一步停一会儿,快走到灰猫跟前时,停下来叫了一声,它的叫声也跟婴儿哭声一模一样。我知道猫儿们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交配,不知为什么,我羡慕那两只猫,我甚至想,我是个猫多好。
灰猫“嗖”的跳下院墙,黑猫也立即追过去,两只猫瞬间消失在夜幕下。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想象着两只猫干的事。突然,从墙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声,这叫声让我不得不轻轻关上了窗户。
我又坐在垫子上,依然烦躁,我想到了苍曲,苍曲胸前鼓鼓的乳房和高高翘起的屁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要去找苍曲,可走到门口却止步了。格玛,你疯了?万一苍曲不同意呢?万一苍曲叫起来了呢?我惊讶自己变成疯子一样,突然觉得后怕。
我又回到窗前开窗透气,尽一切努力控制情绪。就在这时,院里出现了苍曲的影子,苍曲好像要去给牛喂夜草。只可惜明月已躲进乌云里,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我突然慌张起来,全身在微微颤抖,两眼死死地盯着苍曲,生怕她给牛喂完草就回去,我听到我自己喘粗气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苍曲给牛喂完草从牛圈里出来了,快走到我的窗前时,我壮着胆子把脖子伸出窗外,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轻声叫了一声:“苍曲。”
苍曲停住脚步,往我屋这边看过来,像是吓了一跳,什么也没说。
“苍曲,你先进来。”我已经把门轻轻打开了。
“苍曲,进来。”我像着了魔一样,出去把苍曲拽进来了。
苍曲什么也没说,这下我的胆子更大了。
“根拉。”苍曲进来后轻声叫了一声,可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我把苍曲披在身上的衣服脱掉了,嘴里颤颤巍巍地重复着:“苍曲,我不是坏人,你相信我,你跟我睡一会。”
苍曲什么也没说,任我摆布。我的呼吸更急促了: “跟我躺下,我喜欢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我语无伦次,手忙脚乱。
我的手触碰到了苍曲胸前那对饱满的乳房,我再也不能自我了,颤抖着全身爬在苍曲的身上。
我从苍曲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酥油味儿,这股香甜的味道把我带入了梦一般的境界,让我疯狂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耳边传来轻轻的说话声。“根啦,根啦。”我轻轻地睁开眼睛,发现我在苍曲身上睡着了,脸还埋在苍曲那对乳房中间。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要走。”苍曲轻声说。
我从苍曲身上下来,轻轻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几下。
“根拉,我要走了。”
我突然觉得这不像苍曲的声音。我赶紧坐了起来,苍曲也起来下地把藏装披在身上准备出去。
我又询问似地喊了一声:“苍曲?”
“我不是苍曲,我是苍曲的妈妈。”
听到这儿,我觉得无地自容,幸亏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苍曲妈妈走了以后,我才觉得身子爽快,心里轻松平静。可我搞不懂刚刚进来的明明是苍曲,最后怎么变成了苍曲的妈妈呢?
我现在对雪蛙精子的魔力心有余悸,它能把人变成魔鬼。
我睡到后半夜时,突然感到恶心,我起来上了趟厕所,结果上吐下泻。我想一定是刚才着凉了。
第二天起床时,我的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恶心头痛越来越厉害。
苍曲和她家里人知道后,给我又是端茶又是端吃的,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脸色灰白,嘴唇有些乌黑,苍曲和她家里人都很着急。
巴桑次仁大哥走到我的床前说:“可能昨晚着凉了。”
我点了点头,不敢看巴桑大哥脸,怀疑他可能知道昨晚的事了。
我在苍曲家躺了两天,可一直上吐下泻,还发了低烧。
苍曲一天天守在我身边,给我端水端茶,准备吃的,可我吃什么都吐,几乎下不了床。
第三天中午的时候,接我的车子到了。苍曲把我的背包放进车里,我向苍曲和她的家人告别,并且把我在拉萨的地址写在纸上塞进苍曲的手里,让她以后到拉萨找我。苍曲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到县里后,办事员尼玛把我送到县医院,医生诊断后建议还是赶紧回拉萨去,担心我转为肺水肿。
我一开始还想再呆几天看看情况,毕竟采访还没完成。但医生跟我说了严重性以后,我也有些害怕,终于同意回拉萨了。
第二天县里派车派人把我送回拉萨去了。
我很遗憾没能跟扎西县长再好好谈谈开发雪蛙的事。
九
我回来后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我给王总打电话打了好几次却没人接,等到第四天的时候终于有个女的接电话了。
“王总不在,你有什么事?”
“我是王总的一个朋友,我是从西藏打的电话,我想……”
“你有什么事说吧,王总现在不在,他回来了我转告他。”
“王总上哪儿去了?”
“他到广州进货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说,“你过两天再打过来。”
“行行,谢谢你。”
我挂了电话就想,王总是不是不想投资了?是不是不想跟我说话?上次打电话时还没说去广州的事,今天怎么突然去了广州了呢?
我只可惜失去了一个赚钱的机会,连着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为了散心,我在拉萨到处转了转,感觉拉萨变化太大了,出现了不少新房子、新餐馆、新商店、新茶馆……特别是街上的人好像多了十倍。茶馆里天天挤着各色人士,说着各地的语言。突然,在我心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一种说不出的担心。突然间一下子在这座城里出现了这么多人,我开始对这座生活多年的城市有种陌生感,我感觉自己像个初到拉萨的游客一样不知所向。这一年在拉萨出现了两个大的综合百货大楼,气势磅礴、阔气十足,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有一次我在新盖的百货大楼里闲逛,我在商店里慢慢走着,突然有些恍惚,感觉自己还在沈阳的一家商场里。我在哪儿?我是在拉萨吗?我赶紧走出商店大门,向东望去,当我看见巍然屹立在马尔布山上的雄伟壮观的布达拉宫时,我的心才踏实了,我就在拉萨。
同学们的消息更让我吃惊。顿珠来电话说他马上要辞职下海,跟一个尼泊尔商人做羊毛生意去。白央找了个甘肃回族商人作为自己未来的伴侣,因为她说她看不起拉萨的藏族小伙儿,看不惯他们的那种只知道酒肉穿肠过,佛祖也不心中留的生活。有一天她还带着那位姓贾的商人请我吃了一顿饭,老贾大方热情,点了一大桌菜,三个人根本吃不完,最后服务小姐收走了,我真心痛。
丹巴自从上次在我那儿聚会后就病了,医生说是因为喝酒太多。那天我到他家去看他时,他还偷偷从床底下拿出一小瓶白酒来喝,吓得我赶紧把酒瓶抢过来扔到床底下,要不他妈妈看见了,那非把我骂一顿不可。
丹巴还逗我:“你再不把那些雪蛙抓起来养着,那就迟了,到时候连个青蛙都养不到,哈哈……”
“快了。”我说,“我已经有眉目了。”但我说这话时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底气不足。
我从丹巴家出来后,径直走到邮电大楼打电话去了。这次接电话的人正是王总,万幸王总的想法没有改变,他也真的到广州进货去了。王总说他马上派一个公司副总来考察,让我想尽办法陪那位副总到玉湖去一趟。
高兴之余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可放下电话后,我开始琢磨跟社里说个什么理由呢?如果不打招呼偷偷去,去一趟嬢县路上就要五六天时间,还要考察,这么多天不露面,社里肯定会知道的;如果说实话,社里绝不会同意的,说不准还会说我思想不在工作上。
我犯难了。
十
在这期间,那曲赛马节要到了,社里要派我去采访。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想在赛马节期间好好看看物交会的市场出没出现有关雪蛙的产品。因为现在的赛马节不单单是赛马,还有物交会、经贸接洽会。那些能说会道的文化人,还编了个口号贴在墙上:“草原当台,经济唱戏,挣钱第一,赛马第二”。
再者,我想借此机会去趟嬢县,因为嬢县离那曲不远,我想再找扎西县长沟通沟通。
一到那曲,我惊讶万分。我采访那曲夏季物交会并不是第一次,可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年这么多人。不知从哪儿涌来的,内地各省的游客、来自外国的游客、还从西藏各地来的客商,一下把藏北空旷无垠的草原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的牛羊站在远远的地方,瞪大一双双惊诧的眼睛张望着,时不时地对着天空大叫一声,似乎在喊,“从哪儿涌来了这么多人?”
我特别关注卖药的商铺、卖土特产的摊位,我转了几圈后没发现一样用雪蛙做的东西,只是藏药品种多了,包装精美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赛马节结束的前一天,我搭了个便车到了嬢县。
到嬢县的那天晚上,县长依然用啤酒来款待我,我很不好意思地说了说上次因为得病而没写成那两个报道的事,县长挥着手说:“病了没办法,那这次把万元户则吉采访了,然后回去就写出来,帮我们宣传宣传。”
我给县长答应了,县长又让我跟他喝了不少啤酒,喝酒时县长问我:“那个央真前段时间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叫雍熙的,我听说那是你的前妻,是真的吗?
“什么样的?”我知道肯定是她,可还是问了一句。
“是个很 花枝招展的女人,长得还挺漂亮的。”
“是不是不太会说拉萨话?”
“对对,她说一口的四川话。”
“那就是她。”
“真是她。”县长想了想说,“你们俩怎么凑上的,本来根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就是命。”我随口说。
“跟这个女人你离婚对了,这个女人你可管不了。”县长说,“后来她来过几次,她还跟我们的书记勾勾搭搭的,这个女人不一般。”
“哦?她还跟你们书记?”
“算了,不说了,喝酒。”说着县长把啤酒杯子递给我,没喝几口,县长又把他的那些革命历史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我求县长让我从县长办公室给王总打个电话,县长同意后把我带到办公室。
我把这边的情况和王总说了说,我尽量把这边的情况说得严重些,我担心王总再不派人来,这生意可能被人抢走了。王总说他已经定好了人选,叫孙晓丽,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以前是个长跑运动员。
“是那个圆脸吗?”我忙问。
“对,你见过,那次我带你去亚当夏娃店时,她在那里卖东西。”
“我见过好几个漂亮姑娘。”
“大眼睛、高鼻梁,三十来岁,挺漂亮的,这次她来了,麻烦你多关照关照。”
“行行,没问题。”我听了就高兴,可我又证实了一下,“是那个我那次来的时候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孙晓丽吗?”
“对对,你还记得,哈哈。”王总笑着说,“就是她,几天前我们聊这事的时候她也提起过你,以后就你们俩合作了。”
“没问题。”我说,“我这次让她住在我的宿舍,我住在同事家,这样好照顾些。”
“这样太麻烦你了。”王总说,“你给她订个旅馆就行了。”
“没事,你放心。”我满腔热情。
“行,她到了以后你们商量吧。”王总说,“ 她到你们那儿以后,如果她身体没事,你带她尽快去那个地方,考察情况告诉我,我就跟张秘书长联系,把这事定下来,我想尽快先把那地方砌墙围起来。”
我一听围起来,就觉得王总不了解嬢县,那儿三面环山,围起来没有那么简单,“那儿不太好围,三面全是山。”
“这没什么,弄高墙就行。”王总说,“只要先围起来,别人就不敢动了。”
“那行。”王总说, “我让小孙尽快出发,你什么时候回拉萨?”王总好像也有些着急。
“我过两天就回去。”
“那你到拉萨后马上给我来电话。”
“行,没问题。”
“那先这样,再见。”
我挂完电话把王总那边说的话给县长讲了讲,县长若有所思地说:“这些人真来呀?”
“真来,我看这个王总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那来了再说呗。”
十一
第二天,我来到了县城最热闹的一条街,想去找那个藏餐馆,同时照几张相。刚到街头,我就惊呆了,才一年的时间,怎么盖了这么多商铺。
这是嬢县县城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东西走向,顶多百八十米长,路两边的水泥房最高也只有三层。商铺高低不同,招牌大小不一。因为海拔高,缺氧严重,路边见不到一棵绿树。行人来回穿梭,车辆往来行驶,车后都托着长长的尘土,路上行人不得不用袖子挡住鼻子和嘴巴。不远处的山都是光秃秃的,有种苍凉的感觉,但天是如此湛蓝,云是如此洁白,离天是如此之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慢慢漂移的白云。
我举起相机给这条嬢县最繁华的道路照了个全景,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觉得自己记忆中西藏农牧区的画面全被打碎了,一去不复返了。
照完相,我继续沿街向前走,找那家藏餐馆。
街道两边鳞次栉比地立着招牌,“兰州拉面”、“小妹川菜馆”、“重庆火锅”、“玲玲服装店”、“达县建材公司”,越往后走招牌越漂亮,“收购虫草公司”、“江津外贸公司”、“山东饺子”、“老张茶园”、“小笼包子”、“家常便饭”、“我家炊具”、“五金门市部”、“包你满意服装店”。这么一个小地方都来了这么多外地人,我在惊诧之余更加感到王总再不派人来,到时候别说开发雪蛙产品,连个青蛙产品都开发不了啦。
我终于找到了那家名叫“占堆藏餐馆”的藏餐馆。进去之后,里边没有一个吃饭喝茶的人,只有几张旧桌子,桌子被不同颜色的旧椅子围着。
我坐下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这家藏餐馆的装饰很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唐卡,天花板下拉了两根线,稀稀疏疏地挂着几片五颜六色的经幡。离唐卡不远处贴了一些从挂历上撕下来的美女相,显得不伦不类。通往里边的门上挂着门帘,门帘上积着不少黑黑点点的油垢。每张桌上都放有装筷子的铁桶,还有一小瓶酱油,瓶嘴瓶身上都有不干净的黑迹。桌面上原本落着苍蝇,我一坐下,苍蝇们四处跑去,落到墙上。
这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一手提着八磅暖水瓶,一手拿着玻璃杯子出来了。水瓶里有甜茶,杯子是喝茶用的,这跟拉萨一样。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女孩儿长得漂亮,个子又高,打扮时髦,脸上也像拉萨女孩儿一样擦了粉,眉毛也画的很重,倒茶时,她还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非常甜。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甜茶做的真不如拉萨甜茶馆,糖太多牛奶太少了。
我心想其实藏餐也没什么吃的,总是土豆萝卜、牛肉羊肉,除此就是青稞酒酥油茶,最拿得出手的是肉包子,人家内地来的汉人肯定吃不习惯,汉人需要菜,需要鸡鸭鱼肉、虾蟹龟蛇,藏人又不会做这些。
“生意怎么样?”我轻声问倒茶女。
“不怎么样。”倒茶女也轻声回答了一句,答完转头往里看了一眼,好像怕被老板听见。
倒茶女提着暖瓶进去了,我随手把菜谱抓过来看了看,菜谱上的菜名还是那些,我不看都能背下来,牛肉包子、手抓羊肉、咖喱米饭、爆炒肺片……
我喝着茶,眼睛盯着手上的菜谱,菜谱上的菜名慢慢变成了拉萨的那些我经常去的藏餐馆。
不知过了多久,漂亮女孩儿又提着茶瓶出来了,走到我的桌前,说:“根拉,请喝茶。”
“谢谢,不要了。”我把菜谱放在一边,把杯子也推到一边,然后看了看眼前的姑娘,问道:“你不是嬢县本地人吧?”
“不是,我是从樟木来的。”姑娘站在桌子旁边,把茶瓶放在桌子上问我:“你是从拉萨来的吗?”
“对。”我反问,“去过拉萨吗?”
“还没有。”姑娘笑着说,“你带我走吧,哈……”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苍曲,苍曲也曾经说过这句话。
老板出来了,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人,老板问我:“您是从拉萨来的吗?”
“是。”我回答的时候马上想起了关于他的那些故事。
“是不是来抓雪蛙的?”老板问我。
“抓雪蛙?”我的心脏加快了跳动,我不想听到别人说雪蛙的事,可这个老板偏偏提到了雪蛙。
“过段时间我也想去抓雪蛙,听说现在雪蛙卖的价钱非常好,卖几只雪蛙能顶我们餐馆一个月的收入了。”老板见我难看的表情,像解围似地说。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声,随口问:“上哪儿去抓雪蛙?”
“我们嬢县的这些湖泊里都有雪蛙,这儿湖泊那么多,去哪儿都可以。”老板自信满满。
“有那么多雪蛙吗?”我试探性地问。
“我想现在会很多,再过了一两年就不知道了。”
“雪蛙?”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嘿”老板笑了笑说,“听说那些不生小孩的女人吃了雪蛙就能生小孩,那些干不了女人的男人吃了雪蛙活儿就更好,哈哈。”老板笑完接着说,“听说好多包工队拿雪蛙到内地去卖,赚了很多钱。”
“我是来采访你的,扎西县长让我来的。”我终于把来意告诉他了。
“采访我干什么?”老板明知故问后笑了笑。
“你是万元户。”我答。
“万元户,现在万元户算什么,你应该采访那些抓雪蛙的人去,现在那些比万元户强多了。”老板说,“我也想抓雪蛙去,现在不去就来不及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想马上给王总打电话,我觉得王总再不抓紧时间,一切都晚了,一切的一切都晚了。
最终他跟我聊了不少,够我写一篇报道,县长交代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我从餐馆出来继续沿街走着,当我走到一个叫“流行发廊”的发廊门口时,大玻璃里边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儿忽地站起来,隔着玻璃向我挥手,还轻声喊:“哎,进来按摩,进来,舒服舒服。”
熟悉的四川口音,我听了亲切,我顿时想起了拉萨,想起了拉萨林郭路上的那些饮厅。我心想,这些小姐身体真好,在嬢县都跟在拉萨一样。这时女孩已经出来了,抓着我的胳膊说:“进来嘛,按摩,舒服得很。”
“不不。 ”我把自己的胳膊挣脱开,说,“我不按摩。”
“来嘛,十块钱让你舒服一天,你不愿意哇?”
“我不愿意,你放开,我有高山反应。”我开玩笑说。
姑娘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回去了。
路的尽头是县委大楼。我转过身看着刚刚走过的路,拿起相机按了几下快门。镜头里的画面色调灰蒙、苍白,甚至有些单调和伤悲,但却真实地记录了嬢县的变迁。
我拐进一个小胡同,走着走着出现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东西两边有不少人在搭台卖肉,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四川话、甘肃话、陕西话…… 肉摊前人来人往,看来买卖十分兴隆。我突然想起了陆游的那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举起相机“咔嚓咔嚓”照了几张,一回头,看见南边的房脚下站着不少晒太阳的藏人。从他们的装束看,是些本地人,宽大的藏袍,长长的袖子,男人的长发有的盘在头上,有的披散在肩膀。他们正盯着我说着什么。
我迎着他们走去,走近了便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有的说我是汉人,有的说我是藏人。
我用藏话问候了他们,那些人都哈哈笑了。走过来围着我问这问那,从哪儿来的?干什么的?来嬢县干什么?
这时,有一个人笑着问我:“师傅,你驾驭女人的能力怎么样?”
“驾驭女人?”我没大弄明白。
“对,驾驭女人,我说的是在床上。”那个人笑着说,“你底下那个东西在床上的本事怎么样?”说着他还用手指了指我那个地方。
我笑了,我明白那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我没说什么。那人见我没回答,就从藏袍里掏出一个布包,在我面前打开让我看。我一看,里边是一个干枯的小动物,头、身子和四肢的骨架完好无损。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雪蛙。”
“雪蛙?”我一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颤,好像我的钱包被人当面抢走一样,“你们哪儿来的雪蛙?”
“我们是从湖泊里抓的。”
“哪个湖泊?”我真担心是从玉湖里抓的。
“珍珠湖。”
“珍珠湖在哪儿?”
他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告诉我。我想起了王总的那句话,这是商业秘密。
“这个卖多少钱?”我问。
“五百块钱。”
“五百块?怎么这么贵?”
“不贵,这东西多珍贵。”有人说,“有了它,你的女人对你服服帖帖的,她再不会跟别人跑了。”
我笑了笑问:“怎么吃这东西?”
“泡在酒里,你晚上睡觉前喝上一两杯泡了这个东西的酒,那在夜里你的老婆就像它活着的时候一样,两腿紧紧地夹着你的腰不放。”
“别逗了。”我哈哈大笑,笑完又看了看那东西说,“我看不像雪蛙。”
“怎么不像?你见过雪蛙吗?”
“见过。”
“你在哪儿见到的?”
“在一个湖泊里。”
“你见到的雪蛙是什么样的?”
“不像鱼,也不像青蛙。”
“不对,你见到的绝对不是雪蛙,雪蛙只有我们嬢县的湖泊里才有,别的地方没有。”
我笑了笑,我基本判断那个人拿的是一只风干的青蛙,但我心里依然着急,再不抓紧这生意就做不成了。
那些人看我没有买的意思,又问我:“师傅,你到底买不买?”
“我不买,我也没有女人,买这个东西干啥?”
“你怎么不找个女人?现在女人这么多。”
我笑笑没有回答。
这时其中一个年轻人伸手想摸我的照相机,我赶紧把镜头挡住说:“别摸这儿,这儿摸了照不好相。”
“哎,根,(师傅、老师)我看看,这东西怎么照的相?”年轻人央求我。
我把相机取下来挂在那人的脖子上,然后让他对着取景框看,那人把眼睛贴上去以后马上嘿嘿笑了两声:“看到了看到了,哎,那些卖肉的都在这里边。”
这一句话让我突然想到了小说《百年孤独》里的一个情节,吉普赛人带来了望远镜,他们让一个吉普赛女子坐在村子的一头,把望远镜架在帐篷门口,人们只花五个里亚尔就可以把脑袋凑到望远镜后面,透过望远镜看到那吉普赛女郎,仿佛伸手可及。
“科学把距离缩短了。”墨尔基阿德斯吹嘘说,“要不了多久,人们不用离开家门,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
“我看看。”又过来了一个脸和手都是脏兮兮的年轻人,他看了后说:“哎,就像看电影一样。”
“哎,根,你给我们照一张相吧。”一个长胡须的人提议。
“行,你们站好。”说着我把他们排好,然后给他们照了好几张。
“相片什么时候给我们?”长胡须的问我。
“我到拉萨以后给你们寄过来。”我说完突然想到一件事,问,“我寄到哪儿?”
他们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谁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地址。我问他们住哪儿,有的说在肉店后边,有的说在河的对岸,有的说在村里,有的说在尼昂草原,没有一个准确地址。
我突然想起了那家甜茶馆,问他们:“你们认识占堆甜茶馆吗?”
“认识。”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好像一群小学生回答老师问话一样。
“我寄到那儿去,过十几天你们到那儿去问,我一会儿跟那个老板说说。”
“你现在就给我们吧。”突然有个盘辫子的中年人说。
“我现在给不了,回拉萨还要冲洗。”我笑了笑。
“上次一个外国人给我们照相,他马上给我们了。”那个中年人不解地说。
“他的相机可能是一次成像相机。”我解释,“我这个不一样,我这个马上出不来。我寄到甜茶馆,十几天后就到了。”
我们聊了聊别的,十几分钟后我离开了他们,他们向我挥手告别。
十二
县长派了一辆车送我到拉萨,开车的师傅叫甲布,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可能司机都是这样。
甲布师傅路过老家时,跟我商量能不能拐过去看看他的家里人,因为他好长时间没回去了。我不好意思说不同意。
我们去了师傅的家,到那儿后左邻右舍都提茶端酒来看师傅,师傅的爸爸妈妈又是煮肉又是敬酒,一家人忙了一天。我和师傅第二天下午才离开。
天快黑时汽车驶进了一个小村庄。一间间低矮的土坯房在山脚下挤挤地堆着,家家房墙上贴着牛粪饼,牛粪饼上五指印迹清晰可见,几头瘦弱的牛在清澈的河水边饮水,赶牛的小孩儿穿得破破烂烂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的汽车,脑袋随汽车的移动慢慢转动,还朝我们的汽车挥了挥手。
师傅把车开到村边的一片空地上停下了。
“今晚我们住在这儿。”师傅说。
“住在这儿?”我有点莫名其妙。
“对呀,明天翻前边那座山就到翡翠湖了,再说别看这小村这么破破烂烂,这里边有个特舒服的客栈,明天一早就出发。”
“这里还有客栈?”我下车看了看身后光秃秃的大山,想象不到这儿还有个客栈。
师傅嘿嘿笑了:“想象不到吧?你们记者想象不到的地儿多着呢。”
进了村,我们穿过一条不规则的小巷,来到一扇破旧的大黑门前。门是木头做的,厚厚的,上面有些裂缝,通过裂缝能看到里边的院子,门鼻是生铁做的,有些锈迹,庄重地挂着。师傅抓起门鼻撞了几下,哒哒哒的声音传进了院子。里边没有动静,师傅把眼睛贴在门上的缝隙处往里看,然后喊:“宗吉,宗吉。”
开门的是个二十几岁的穿黑色藏装的姑娘,她头上盘了两根粗粗的辫子,圆脸上的五官端正整齐,两只耳朵的耳垂上各贴着一片红珊瑚。
宗吉马上认出了师傅,惊讶地叫了一声:“欧,是巴珠师傅,从哪儿来的?”
“从拉萨。”师傅边说边进去。我知道师傅在说假话。
“就你们两个吗?”姑娘往门外看了看就把门关上了。
“是,有空铺子吗?”
“有,今天早上刚走了三个找雪蛙的。”宗吉把师傅和我领进去。
找雪蛙?我心里咯噔一下,寻思着一会儿一定好好问问。
我们穿过大院来到一间房前的阳台上,阳台上铺了一圈藏垫。宗吉让我们坐下后,往屋里喊:“端一壶青稞酒来。”然后从一个旧藏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放在我和师傅跟前的地桌上,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后问师傅:“好长时间没来,上次没人陪你,你是不是生气了?哈哈……”
“当然生气了。”师傅开玩笑说,“上次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还给你们带了那么多东西,结果晚上让我一个人睡在房间里,那天晚上差一点冻死了。”
“你没有女人陪就冻死呀?”宗吉嗓门大,说话带口音。
我一直打量宗吉,这个二十几岁的姑娘说话像个三四十岁的妇女一样,说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时根本不带脸红的。
因为我是陌生人,宗吉面对我时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我看得清楚,宗吉眼里闪着轻浮的光,笑声也带着些许的淫荡。
我暗暗惊讶,现在连山沟里的姑娘也变了。这时代变化太大了。
“欧,巴珠师傅来了?”这时从里边出来了一个端酒壶的女孩儿,二十出头,一看就是个农村姑娘,穿了一身黑色藏装,里边是一件粉红色的衬衣,衬衣领子露在外边,把她的脸显得红扑扑的。
宗吉笑嘻嘻地说:“尼珍,巴珠师傅说上次他来时没人陪他,他差一点冻死了,哈哈……”
“那今天晚上让拉姆她们两个都去陪他,让他热死。”尼珍一边倒酒一边说。
“就你们两个人吗?”尼珍倒完酒后看了看我就问师傅。
“是,你要多少?”师傅开玩笑地反问了一句。
“嘿,四个五个都可以,嘿嘿……”尼珍笑了,脸显得更红了。
宗吉也跟着笑了。
“过来,坐我的身边来。”师傅喝了一杯酒后,伸手去勾尼珍的一只大腿。
尼珍差一点打了个趔趄,赶忙躲到一边,笑着说:“等着等着,天还没黑你就着急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想想自己村的那些二十几岁的姑娘,每当看到陌生男人时,话都不敢说,而眼前这些姑娘却这么大胆,不知羞耻,这世界的变化真让人想象不到。
“我们还没吃饭,有什么吃的给我们弄点来。”师傅喝了几杯酒后才想起来,其实我早就饿了。
“我们今天晚上喝了藏木吐(糌粑糊糊,里边有肉块、白萝卜丝),还剩了不少,喝不喝?”宗吉问。
“那热一下,再要点糌粑和干肉。”师傅对这里的情况十分熟悉,像在自己家一样,“米可玛和拉姆呢?”
“米可玛出去了,一会儿来,拉姆在里边。”宗吉回答完往屋里喊,“拉姆,出来,干什么呢?”
“我在热藏木吐。”从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师傅把酒杯端起来对我说,“根拉,喝,你看这些姑娘多好。”
天黑了,宗吉点着两根蜡烛,在烛光下我和师傅揉着糌粑就着肉吃,喝一杯一杯的青稞酒。师傅的嘴一直没闲着,吃的咽下去以后就跟那两个姑娘说那些男女间的事逗她们
这时,拉姆出来了。拉姆中等个儿,脸微胖,穿着一身时髦的衣服,眉毛也描浓了,手指间夹着香烟,一双挑逗的眼睛,嘴角一丝淫荡的笑纹,好像拉萨饮厅里的四川小姐。
我心里惊讶,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姑娘。
“藏木吐热了吗?”宗吉问拉姆。
“热了。”拉姆说话声音不大。
“那给师傅他们倒酒。”
拉姆拿起酒壶倒酒,师傅一边喝酒一边逗拉姆:“拉姆,找到对象了吗?”
拉姆笑了笑说:“找什么对象,男人没有一个好的。”
“怎么这么说我们男人,你没碰上好男人而已。”师傅辩解。
“师傅,你给拉姆介绍一个。”宗吉把话接过去了。
“我认识的那些没有一个好的。哈哈。”
她们向师傅打听拉萨的情况,师傅讲了些道听途说,好像他真的从拉萨来的一样。
我没说什么话,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我也不是不会说,可对这些陌生的姑娘,我说不出口。
“根啦,请您喝酒。”尼珍给我敬酒的时候还用敬语。
“你们今天晚上要陪的人吗?”宗吉笑着问师傅。
“当然要,你陪我?”师傅说。
“自己选,反正我们四个姐妹都在家。”
“根拉,你选一个,哈哈。”师傅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我笑了笑,我心里真想要一个,可不好意思说出来。
如果是两年前,我心里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可自从我的前妻跟那个四川包工头走了以后,我心里就对这种事情无所谓了。记得刚离婚时我去拉萨林郭路上的一家发廊,跟一个四川妹子上了床,我是带着报复前妻的心理去的,可我想不到的是,那位川妹在我身下躺着,嘴里嚼个泡泡糖,时不时地吹个泡泡,瞧都不瞧我一眼,几分钟后就问正手忙脚乱的我:“你呼哧呼哧什么,完了没有?”我从发廊出来,心里没有一点报复后的爽快。
“根啦,你有那个东西吗?怎么什么都不说。”尼珍笑着问我。其他人听了哈哈大笑。
我有些尴尬,扭扭捏捏地还回了一句:“男人怎么能没有?”
“有没有你今天晚上陪一下就知道了。”师傅冲尼珍说。
“那先给我们四个好好照几张相。”尼珍笑着看了看我身边的照相机。
“行。”我答应了。
姑娘们跟师傅打听拉萨有没有卖女式的天蓝色拉锁夹克,说前段时间在路边停了一辆载满外国游客的汽车,那里的好多外国女人穿了那样的夹克。
“有,现在拉萨什么都有。”师傅喝了口酒说。
“下次来的时候给我们带几件,回来给你钱。”宗吉有些激动,好像马上能穿上一样。
“刚刚你说今天早上走了三个抓雪蛙的人,他们在哪儿抓雪蛙?”我抓空轻声问宗吉。
“不知道在哪儿抓,听说雪蛙能卖到好多钱。”宗吉笑着问我,“你要雪蛙?”
“我不要,就问问。”我装作平淡的样子,可心里着急。
“在拉萨闹事了你们知道吗?”师傅突然说。
“不知道,闹什么事了?”宗吉问。
“就是游行。”师傅说着还转过头问我,“是吧?根拉。”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我不愿多说这些事。
“游行的人多吗?”
“我没看见。”师傅说,“听说很多。”
“尼珍还老想去拉萨,我说拉萨有什么好的,你看闹事了吧。”宗吉说着看了看尼珍。
“拉萨怎么不好,拉萨什么都有。”师傅说完问旁边的我,“对吧,根拉。”
我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心里想着雪蛙的事。
过一会儿,我借口上厕所来到院子里。我不愿老说那些鸡巴的事,再说一提起拉萨,我心里有点着急,王总还等着我回到拉萨后打电话呢。
我在院子中间站着,湛蓝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弯月,四周闪烁着稀稀拉拉的星星。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新鲜青草的味道,也听到了旁边牛圈里牛嚼草的声音,我仿佛回到了老家,我使劲儿吸着空气中的青草味儿,就像在热天里喝了一口凉水,整个身子爽快、舒坦。
我开始抬头数天上的星星,强迫自己忘掉拉萨的那些事,星星眨巴着眼睛看我,我又想起小时候跟小伙伴们一起晚上仰头数星星的事。
“根拉,我们睡觉了。”我的思路被师傅的叫声打断了。
我回到阳台上。
“根拉,你睡那间。”师傅指着左边的一间房对我说,然后微微歪着脑袋轻声问我:“真不要个陪的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可心里真想要。
“不要那就算了,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师傅冲尼珍说,“给根拉拿个蜡烛。”
“里边有。”尼珍答。
我走进房间,点上蜡烛。屋里很简单,一张双人床上放着被子和枕头,床边放着一张旧桌子,靠墙有一对藏柜,墙上贴了几张从旧挂历上撕下来的美女。
我把门虚掩着,心里希望进来一位姑娘。
师傅和几个姑娘到另一间屋去了,那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感觉有我在师傅他们不那么自在,其实我也有点别扭。我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师傅让我先睡觉?
我和衣躺了一会儿,可连个影子都没进来。我起来吹灭了蜡烛,在漆黑一片中开始后悔没要一个姑娘。
师傅和那些姑娘在那间房里继续喝酒,有笑声,有酒杯碰撞声,还有互相挑逗的声音。
我站起来把门闩上,我不想听到这些声音。闩门时,我隐约听到了一个姑娘做爱时发出的声音,低沉,却不可阻挡,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悠扬的曲子。
我更后悔了。
我脱衣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有人轻轻敲房门。我“噌”地坐起来,是谁?是宗吉?是尼珍?还是拉姆?我没多想就把门开了。
门开了,一个身影钻了进来,说:“根拉,我是拉姆。”
我既高兴又有点害怕和紧张,我闩门时,拉姆已经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也没多想,钻进被窝里,但我仍然有点紧张,拉姆把我的脖子勾过来亲了我一下,我想这姑娘可不一般。
“根拉,你先给我点钱。”拉姆亲完我就说。
“多少钱?”我觉得她就是妓女,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你给多少就多少吧。”拉姆聪明,说着还摸了摸我的脸。
我坐起来,把蜡烛点上,从兜里拿出五十块钱给她。
“再给五十吧,我陪你一夜。”
我又加了五十,拉姆把钱装起来,顺便把蜡烛吹灭了。
我本来想跟她说说话,可拉姆突然爬到我的身上,我再也没有聊天的机会。
可弄了半天,底下那个东西像死了一样,我即着急又无地自容。我让拉姆下来,编了个假话:“我今天不舒服。”
拉姆躺下后说:“你应该吃雪蛙。”
她也知道雪蛙?我忙问:“为什么?”
“雪蛙是治你这个病的。”
我没说什么,我感到羞愧。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没话找话:“雪蛙在哪儿买到?”
“上次这里来了几个人,他们在卖。”拉姆说,“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
我听了心里产生一种担忧,怎么这么多抓雪蛙的?
大约凌晨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和拉姆惊醒了。我一听有人敲院门,赶紧催拉姆走,拉姆也吓得披着衣服就回自己的屋去了。
我透过窗户往外看,宗吉开门去了,进来几个警察。
我吓得赶紧把床收拾了一下,然后躺下了。
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不得不起来开门。
我装作镇静,开门后还揉揉眼睛。
“就你一个人吗?”有个警察进来拿手电筒往屋里的各个角落照了照。
“对。”我猜测好像出什么事了,庆幸拉姆跑得快。
警察出去了,继续查别的房子,宗吉她们站在院中。
警察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警察一走,住在店里的人都出来打听怎么回事。我也出去了,看见拉姆挽着另一个小伙子的胳膊站在院里,她看见我还朝我笑了笑,我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惊讶,这拉姆不是一般的人。
原来警察查房是因为附近村民卖雪蛙,说不生小孩的女人吃了生小孩,男人没有驾驭女人的功能,吃了雪蛙全能解决,几个月前一个从拉萨来的男人一次就买走三十多只雪蛙拿到内地卖,可当他在成都卖时,被人认出那些只是河里的青蛙,他挨了顿毒打,昨天他带着公安来抓那个卖假雪蛙的村民,可那个村民前一天逃跑了,所以警察到处搜查。
第二天一早我和师傅就上路了。在半路上的一家甜茶馆喝茶时,打听到卖假雪蛙的人已经被抓到了,说是警察放出风说给提供线索者奖赏一千元,结果就有一些农民主动去追捕,很快就抓到了。 师傅跟我开玩笑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就是钱,钱的力量最大。”
我们喝茶时,旁边的桌子坐着几个人,他们好像也在谈论雪蛙的事。
有个穿一套黑色氆氇衣服的中年男人正在说话,他说话嗓门大,嗓子有点沙哑。他好像在说谁谁帮助别的村建立捕鱼队,开发那些还没有开发的湖泊。
“这些湖里除了鱼有没有别的动物?”另一个抽烟的男人问。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伸长耳朵听那个人说什么。
“没有什么别的。”中年男人说,“过去人们说湖中有湖马,有湖牛,有的还说有龙,可现在没有。”
一个年轻人说话了,他很有激情,他说:“我们嬢县湖泊多,明年我们准备到上边的玉湖去捕鱼,那个湖比这个湖小一些。”
“玉湖?”我的心又一次狠狠地撞在胸腔上。
“玉湖?”另一个人问。
“对。”年轻人说,“不知道你去过没有,那个湖比这些湖好捕鱼。”
“去过。”
“听说拉萨的一家公司看上了那个湖,要建雪蛙养殖厂,这个是我们嬢县的湖,建雪蛙养殖厂也应该我们建,你说对不对?”
我在心里问自己:“拉萨的什么公司?”
“他们想得美,这个县里不会给外人的,我们村民就靠这些湖生活,你说对不对?”
我在想,王总他们来了,这些阻力怎么办?我突然想起了张秘书长,想到他,我心里就踏实。
在回拉萨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湖泊里到底有多少鱼?鱼和雪蛙产子的周期是多长?真想计算玉湖里的鱼和雪蛙过多少年才能捞完。不会捞一年两年就没了吧?我希望快点回到拉萨,到拉萨马上要给王总打电话,再耽误,那别说吃糌粑,连揉糌粑的茶都喝不到了。
(待续)
普琼:雪蛙(长篇小说连载三)
半年的学习结束了,我终于坐上了飞往拉萨的飞机。
飞机上坐满了来自各地的人,有做生意的,有旅游的,有出差的……
从机窗往外看,一会儿晴空万里,就像一块无限展开的天蓝色画布,一会儿云层涌动,像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靠在椅背上闭眼盘算着,到拉萨后一定尽快跟王总联系,这事办成了,就能赚点钱,有钱后尽快把书出版。
我在想,王总派人来考察,我带着他们找扎西县长去,但我又马上有些担忧,我哪儿有那么多时间,回到社里肯定马上接受新的采访任务,社里本身就缺记者,再加上这次让我去参加这个作家班的学习,我怎么好意思不听从社里的安排呢?去嬢县考察没有半个月不行,如果再去各地考察市场,至少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我怎么能抽出这么长时间?我突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先生,你想喝点什么?”一位空姐托着托盘出现在我身边,托盘上放着好几种饮料。
奇怪,我上次从拉萨出来时还没有这么好的态度,这世界真的在变。
“我要一杯橙汁。”我喝着一杯橙汁,心想拉萨不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到了拉萨机场,大厅里有许多举着牌子接人的,有举“江苏考察团”的、有举“福州代表团”的、还有“李贵兰总经理”、“天马旅游”……
我一边出来一边惊讶,怎么这么多人?这么多考察团?我心里突然一颤,不知这些人考察什么?不会是嬢县的湖泊吧?不会是我那个神秘的雪蛙被别人发现了吧?
我坐上机场大巴进拉萨,车窗外的拉萨河依然缓缓地向西流去,看到它,我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激动。过了曲水大桥,看到那些新旧混杂在一起的藏式民居和那些在风中飘飞的五色经幡,我心中就有一种踏实安详的感觉。远远地看见了布达拉宫,我在心里呼唤:我回来了,我阔别的拉萨。
拉萨城里的汽车比以前多了,行人也增加了许多,这半年多的时间,拉萨变了不少。
当我走进自己的那间小屋时,屋里空荡荡的,桌子上、柜子上、床上到处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墙上那张和前妻一起照的相片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在我心中顿时有种凄凉的感觉。
邻居知道我回来了,就让我去喝茶吃饭,还给我讲到了不少拉萨的新鲜事,邻居的热情温暖了我,让我觉得好受些。
我们单位的老社长已经调到宣传部当副部长去了,新社长格玛是我的同名,邻居说新社长好像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以前好像是某团的团长,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很有军人的风度。
我回到拉萨后的第一个周末,我的几个大学同学来看我,他们像往常一样带了好多吃的喝的,主要还是拉萨啤酒。
丹巴、白央、顿珠,他们都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都在拉萨工作,有当老师的,有当会计的,还有在政府机关当秘书的。我发现江永没来,就问:“江永呢?”
丹巴他们都说这回真的回成都去了。
江永是团结族(在西藏藏汉结婚生出的小孩都叫团结族),他每次在西藏遇到不愉快的事时总说回成都去,不呆在这个地方了,可说了好几年也没回去。这回他真走了,我想江永肯定遇到了一个很不顺心的事情。
以前我和他们都是光棍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可后来我有了女朋友,与他们的接触少了许多,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是觉得我和雍熙过不到一起,觉得我俩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丹巴实在,说:“先这样过呗,过到哪儿算到哪儿,如今这世界还能重复过去那些古老的婚姻故事吗?”
现在我离婚了,他们又经常来找我。
这天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回忆共同经历的时光,也聊到了拉萨的变化,以及在拉萨新出现的好多怪事。一个过去在八郭街要饭的人,如今成了某公司的总经理,几个大学生给他打工;某家的女主人和保姆共用一个男人;某总经理从银行贷了一百多万,他病了,银行的人像照顾父母一样照顾他,生怕他死去……雪莲花、红锦天、虫草之类的东西越来越值钱了,用这些东西做的饮品、补品价格昂贵,一小瓶补品比一头牦牛还贵,卖一根虫草能买十块电子表等等。
我一直犹豫说不说我与王总合作的事,说了怕走漏风声,结果这个极好的发财机会被有钱人抢走;不说吧,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将来有一天知道会埋怨我。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终于让他们顺藤摸瓜把话引出来了。
顿珠马上说:“早说呀,这多好的机会,可以一起干呀。”
“迟了迟了,人家已经开始干上了。”丹巴一边倒酒一边镇定地说。
“谁呀?”我一惊。
“是你的那个美丽动人的雍熙。”丹巴接着说,“雍熙和她的新丈夫再加上她的朋友央真成立了一家公司,说是开发藏药的。”
“什么?她结婚了?”我更加吃惊。
“结了,就是跟那个四川的包工头。”顿珠说。
“那就行了,达到她的目的了。”我心里很不舒服。
“这个女人不得了,她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神奇的东西?”丹巴自言自语。
我也暗自纳闷。突然我想起了在沈阳见到央真的那一次,就是她,是她把这个信息从我这里窃取走的,她根本不是带老外去那里旅游。
我真后悔,心里火烧火燎的。我想马上给王总打电话,让他们立刻派人来,不能让她抢走这个发财机会。我气得咬牙切齿。
“先喝酒。”他们看出我在生气,赶紧把酒杯递过来说,“如果东北那边的人实力真的很雄厚,从这两个女人手里抢过来还来得及,竞争嘛,就这样。”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愣了好半天。
顿珠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真的有干头,如果开发药不行,办个雪蛙养殖场,卖雪蛙也行。”
“你有地儿吗?”白央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在你那个三十几米的单位宿舍里养呀?再说,你会养吗?那是雪蛙,不是猪。”
“就在当地养呀。”
“你有那个钱吗?”
“钱不是东北那边出吗?”
“幼稚,如果那些人真有那么多钱,会找你吗?”
“别说了,一点谱都没有,还是喝酒。”丹巴把酒杯端起来让大家喝。他喝得从眼神中透出一点迷茫的光来,手也在微微颤动,他手中的酒在我的裤子上撒了不少,他说话连舌头都打不过弯来,可还说,“幼稚,那些人真有那么多钱,会找你吗?如果他们真有那么多钱,还用得着找你吗?现在有了钱便是娘,谁都抢着欢迎。拉萨有这么多盯着肉的狼,那些狼为什么不吃这块肉呢?肯定没搞头,还是喝酒吧。”丹巴端起酒杯让大家一起喝。
“格玛去了那些人的公司了呀,看到了实际情况了呀。”有人又提起来了。
“看到了什么,底细了解吗?就看到了一堆假生殖器。”
我的头有些晕乎乎的,心里只可惜这个挣钱的机会被人抢走了。
丹巴一脸正经地说:“格玛,你我都不是干这个的料,还是你写你的小说,我干我的教书匠,拿这点工资知足吧。”
白央听到这儿就大声说:“顿珠,那就该我们两个干了,他们两个一个记者一个教书匠干不了,那我这个财政干部和你这个秘书该干了。”
“格玛,有胆量先辞职,干这种事,业余时间是干不了的。”顿珠说。
一说辞职,我就有些泄气了,如果辞职去干这事,万一干不好呢?最后连这点工资也拿不到,那吃什么穿什么?大学毕业了,连温饱问题都没解决,怎么去面对亲戚朋友呢?我在心里嘀咕。
顿珠读懂了我的表情,笑着指着我说:“你看,马上软了,一说辞职,这位革命同志话都不敢说了。”
“那当然。”我说,“辞职是万事俱备后才考虑的事。”
“这就完了,先不辞职,怎么能万事俱备?要去考察,去打通路子,去做这些事,不辞职我们谁能去?”
“所以我说这不是我们干的事,喝酒喝酒。”丹巴又把酒杯举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屋外的阳台上摆着五十多个空啤酒瓶子,丹巴依然脸不变色心不跳,白央嘻嘻哈哈、有说有笑,顿珠越喝话越少,而我简直就是借酒消愁。
丹巴一个劲儿地劝我,他说人就是这世间的一个匆匆过客,没有必要想那么远,够吃够喝,有地方住,就足够了,在这短得像猫打哈欠一样的人生瞬间去挣名挣利最终得不到内心的平静,幸福更无从说起。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丹巴,似乎看到了一个临死的老人,我真的有些茫然了。
今晚唯一的收获是,我们互通了信息,知道了那么多在拉萨悄悄发生的事情。
屋里安静下来了,我站在屋中,看着呼呼大睡的那三个人,懊恼自己怎么还这么清醒。夜深了,顺风传来不远处歌舞厅里跑了调的歌声,偶尔还有年轻人大打出手的吵骂声。
拉萨的夜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宁静。
六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得要赶紧去趟嬢县,跟扎西县长好好商量商量,再看看那两个女人干了些什么。
我真的找了个车去了。
到嬢县的那天晚上,扎西县长依然用啤酒款待了我。
我谈了谈引进资金开发湖泊的事,但县长好像不是很感兴趣,说前段时间还来过拉萨什么雪莲花公司的人,也说开发玉湖的事。我一听就急了,忙问:“谁呀?”
“一个女的,叫央真。”县长说完点了一根烟。
哦?是她?我自责那时候不该把这事给央真说得那么清楚,自己太没有心眼了。我暗暗给了自己一拳。
“县里要跟她合作吗?”我问。
“合作什么?我看她口气倒不小,但没有那个本事吧。”县长吐出一口烟说。
我没说什么,我不敢说央真没那个本事,我知道我的前妻和央真俩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说着说着县长又把他的那些革命历史摆出来了,知青、文革、赤脚医生、三干会、藏羚羊、野牦牛、黑颈鹤、批林批孔、四人帮、华主席……在县长的故事中,有好多我似懂非懂的名词,有我熟悉的场面,但听起来却那么遥远。个把小时的时间,县长把嬢县在这十几年当中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抖搂出来了。
县长叙述时,我发现县长对一个已死去的女人十分留恋,讲到她的事时,县长的眼里好几次泛出了泪花。这个女人是当年他当知青时的一个同学。他们在嬢县共同生活了两年,那女人有一次回家看望病重的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县长后来听到的消息是她死了,她的名字叫德吉卓嘎。
“我们刚到这儿时,这儿太艰苦了,那年我们四十六名知青到嬢县以后,全部都分到下边的各个公社,我们六个人分到嬢县下边的一个村庄,那时叫红星人民公社,我们四男二女,那个地方是个半农半牧地方,村里有二十几户人家,村庄靠着一座山,那座山叫桑日玛尔布。山都是光秃秃的,地都是干巴巴的,一年四季没有不刮风的时候,我们那两个女同学当中,一个是拉萨大贵族德伦家的女儿,按当时的话说,她是我们当中成分最不好的一个人,她叫德吉卓嘎,我们都叫她卓嘎。她长得漂亮,一看就是贵族家的小孩儿,那时人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的,补丁加补丁,可她穿多破的衣服,在我们当中与众不同,说话细言慢语,那双眼什么时候都是水汪汪的,好像马上要流出眼泪来一样。其实她就是爱流泪,她比我小两岁,我们俩从小在一个班里,我特同情她们家,文革的时候她的父母被整的很惨,她特信任我,我也经常帮助她。在学校别人欺负她,我就出来帮她,我不怕,我是根红苗壮,爸爸是居委会的主任,妈妈是妇联委员,谁敢跟我过不去,因为我经常帮助她,她也一直依赖着我。不过那时我心里只是同情她,没有怀什么恶意,我经常帮助她,她不知道怎么感激我,有时她从家里拿那些值钱的东西给我,她给过我漂亮的瓷盘、银碗,有一次还给过我一个大大的上面画有八条龙的青花瓷碗,那时只知道是个碗,青花瓷什么的后来才听说的,可这些东西我没法往家拿,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们肯定去找卓嘎算账,肯定说领主的女儿拉拢我们劳动人民的儿子,我爸爸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我真害怕爸爸妈妈知道这些事,可我姑姑是个普通市民,在一个捻毛线的合作社干活儿,她话也很少,人也善良,自己去干自己干的事,不会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会仗着我爸爸欺负别人,所以我把卓嘎给我的那些东西拿到姑姑那儿去,让她给我保管,我那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好东西,但觉得特漂亮。姑姑对我很好,她把那些东西认真地藏起来,对什么人都不会说的。后来我们下乡来到嬢县,我和卓嘎又一起分到红星公社,卓嘎特高兴,她偷偷告诉我,这是三宝的恩典。我也觉得奇怪,我们那么多知青上山下乡,在嬢县就分了那么多,就是我们两个拆不散,我在冥冥当中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缘分。
到了红星公社,卓嘎的处境就好多了,我们几个知青不会欺负她,那些农民更不欺负人,县里也把她看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跟我们一样对待,她自己也很努力,播种、收割、打场、挑粪……她样样都能干。说实话,我那时候心里就开始萌生一种念头,想把她娶为妻,可我知道,这事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同意的,先不说出身好坏,她妈妈还是个四类分子,四类分子你知道吗?当时头上戴有四类分子帽子的人离进监狱就差一步之遥,我爸爸妈妈怎么能同意呢?因为这件事,我苦恼过好长时间,我想如果把我的想法跟卓嘎说,她肯定马上会答应,可有一天我跟她提出来时,她却马上拒绝了。
‘为什么?’我第二天还问她。
‘我不想连累你。’我知道,她肯定真是这么想的,她在我的怀里哭了好半天。
可不幸的是,没多久她得到爸爸病重的消息,让她回城几天,县里也同意她去了,可这一去后她再也没能回来。”
“她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从背包拿出笔和笔记本,我想把这段记下来,将来写进我的小说里。
县长见我拿出笔和笔记本,就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说:“别记别记,现在又不是正式采访,现在是聊天,聊天就是聊天,采访就是采访,这不能混着来。”
我看到县长表情严肃,就把笔和笔记本装起来,赶紧解释:“这是我的职业病,我最怕精彩的东西事后忘了。”
“职业病也别马上犯,先喝酒。”县长又把杯子斟满酒,说:“你不是说你喜欢写小说吗?所以我给你讲嬢县这些故事,说真的,嬢县有好多值得写的东西,我没那个文采,要不我早写了,嬢县这些故事不写出来太可惜了。今天你来了,并且你说你写小说,我就把这些故事告诉你,你把它们写出来,那算你帮我忙了。先喝酒。”
县长端起酒杯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接着说,“因为那时家里穷,连烧火的牛粪都没有,所以卓嘎在家期间就到林间去捡干树叶子,我们那儿有个很大的林子,叫波林卡,树林茂密,那些树粗的两三个人抱不拢,秋天的时候,拉萨的人到那儿去捡干树叶。
有一天卓嘎也偷偷到波林卡捡干树叶去了,她捡了一筐树叶回来以后,把树叶晒在院子里,因为捡回来的树叶还有些潮湿,晒晒以后才能烧火。可这下灾难降到她的头上了,第二天一个邻居从卓嘎晒的树叶中捡起了一小块旧报纸,那张报纸上有毛主席的头像,邻居把旧报纸送到居委会的头头们手里,说阶级敌人把毛主席撕碎了,现在准备烧掉,就这样把卓嘎连夜带到派出所揪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说完县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曾经采访时,也听说过这么一个与这个故事特别像的事,我的一部小说也是以这个故事为素材写的。”我听了县长的叙述很激动。
“是谁告诉你的?”
“有一次我采访政协委员郎钦•格桑旺加,他告诉我的。”我这么一说,县长马上问,“是不是赛帮居委会的那个矮个子老头?”
“对。”
“他肯定知道好多事,那时候那老头也挨整了,他是我们隔壁居委会的。”
“是这样?”我觉得这世界真小。
“后来卓嘎呢?”我继续问。
“卓嘎被抓走之后,先把她带到派出所关起来了。”
“后来呢?”
“我后来才知道,说当时把她从家里带走的人就是我爸爸,后来我问爸爸,爸爸说带到派出所,第二天直接带到监狱去了。”
我怀疑县长的爸爸知道他儿子和卓嘎好,就怕影响儿子的前途就导演了这么一个戏?我本来不想说,可多喝了几杯白酒就把这话催出来了,把我的怀疑给县长说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后来我爸爸也去世了,这个事不得而知,可后来文革结束后,我问过一些那时还健在的我们居委会的老人,他们听说卓嘎后来在监狱疯了,没几年在监狱死了。”
县长说到这儿低头沉思了好半天。我看出县长对那个死去的卓嘎还是很有感情的,可能一时半会儿从悲痛中出不来,可县长又把酒杯端起来对我说:“多喝点。”说完一饮而尽,脸上出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淡淡的笑纹,好像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他摇了摇头说:“我这一生碰到的这些事特别奇怪,卓嘎被抓走几年后,我听说她死了,可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在哪儿死的,没过两年,从辽宁到我们公社来了七个转业军人,说是到我们公社插队的,都很年轻。其中有个女孩儿,二十四岁,长得跟卓嘎特像,特别是她那种对工作的韧劲儿,跟卓嘎一模一样,巧的是,她主动来找我,说跟我要学藏文藏话,我也高兴,卓嘎不在了,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多多少少弥补了一些我心中的悲伤。
她叫丁淑华,她天天抽空来找我,我也有空就教教她,她很认真,学的也快,她说她要一辈子扎根边疆。后来她让我给她起个藏族名字,我给她起了,我起的是‘江沙尔’,就是新树苗,她知道意思后也很满意,我们就这样接触了半年。我心里老觉得她就是卓嘎,我非常喜欢她,她也喜欢我,那时我们虽然互相没表白什么,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彼此都有好感,那时候我住在一家农民家里,他们给我腾出了一间房,有一天晚上我给她教完课以后,两人坐在一起喝茶,屋里点着蜡烛,在烛光下相互这样看着,这个时候,我眼前的她变成了卓嘎,我愣了半天,这是怎么回事?我使劲儿揉揉眼睛看,我想我是不是做梦了,可她没变,她就是卓嘎,卓嘎哭了,我也哭了,我们两人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半天。我不知道科学上怎么解释这个现象,她的的确确是卓嘎。”
“那后来你们两个停止哭泣的时候呢?”我半信半疑。
“我们互相抱着哭了半天,这个时候那家主人从他们自己的屋里出来喂牛去了,听到脚步声,我们就怕他进来,赶紧各坐各的位置上,我眼前的卓嘎又变回了丁淑华。”
“那可能你心里太想卓嘎的原因吧,一时恍惚了。”我听得出来,县长对卓嘎有一种内心深处的爱恋。
“我向毛主席保证,她的确变成了卓嘎。”县长这时候像个小孩儿似的,还向毛主席发誓,当年最流行的誓言也搬出来了。
“来,县长,先来一杯。”我把县长的杯子端起来递给县长,一仰头也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下去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外面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县长夫人阿加拉错在另一边忙着缝什么东西。
我还想听听县长和丁淑华后边的故事,就问县长:“后来丁淑华回内地了吗?”
“什么回内地,76年‘四人帮’倒台后,上边说她们那些部队转业过来的都是‘四人帮’派到西藏的爪牙,那时候到西藏来了不少像她们那种插队的转业军人,她们分到西藏的各个地方,还说丁淑华是江青亲自派过来的,然后把丁淑华抓走了,抄了她的房子,有的说,在抄丁淑华的房子的时候,抄到了她与江青一起照的相片,可我不相信,如果她有这种照片,江青还没倒台时她肯定会拿出来给我看的,可她从来没给我看过这种照片,那时候传她们这拨人派到西藏是为了篡夺西藏的最高权力。丁淑华被带走了,我既气愤又害怕,公社里都知道我和小丁关系密切,县里来人问过我好几次丁淑华的情况,我如实给他们讲了,我还说,这些人来的时候,在地区给她们戴了红花,在县里给她们戴了红花,上边各级领导出来接见她们,那时领导们都不知道她们干什么来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怎么能知道呢?”
当年的生活虽然艰难,但县长好像还很留恋当年的生活,“那时我们打藏羚羊,打野牦牛,翻过对面那座山就能打,每年在地区开四级干部会议时,还能吃到不少藏羚羊野牦牛的肉,那时候不懂什么国家保护动物之类的东西,下到基层,见了动物就打。那时我在县里当秘书,秘书嘛,就跟着当官的跑,几年来,把整个西部都跑遍了,后来知青都陆陆续续回城了,我也有机会回城,可这时候我已经被这个女人拴住了。”说完他向在一边忙着缝衣服的老婆努了努嘴。
我再也不想打断县长的思路,我想这段精彩的小说素材丢失了多可惜,别的事明天再说。
县长老婆是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儿妇女,穿了一身的墨绿色汉装,可能也在县里哪个部门上班吧,脸长长的,话不多,她听到县长这么说,转头朝我们看了一眼,可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现在嬢县变化大了,不像以前了,来先喝酒。”县长这么说着把他面前的酒杯递给我。
听到这儿我马上就激动了,真不知县长还告诉我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我怕酒喝多了记不住,就说:“那我不喝这个白酒了,这个多了,我什么也记不住。”
“那你喝什么?啤酒?”县长问我。
“行,我喝啤酒。”我还是要了我最喜欢喝的东西。
“拉错,拿几瓶啤酒来。”县长朝他的老婆喊。
县长老婆什么也没说,可我看见她进了另一间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那间屋里喊:“啤酒没剩,前天嘎吉他们来,全被他们喝没了。”
“那你给关老板打个电话,让他送一箱来。”县长也朝他老婆喊。
“不要那么多不要那么多,我可喝不了那么多。”我马上阻止。
“喝不了剩下,明后天还可以喝。”
“这么晚了,人家睡了。”看不见县长老婆的身影,但她的声音传过来了。
“这么晚了怕什么?他是做生意的,多晚他都高兴。”县长说完轻声问我,“是不是,人家生意来了,才不管晚不晚,是不是?”
可县长老婆没有动静,我感觉县长老婆比县长更厉害些,我不好意思地对县长说:“那我还是喝白酒,少喝点。”
这时,县长老婆从那间屋里出来了,她在身上外加了一件短大衣,手里拿着一个布兜子,她一边朝大门走去一边问县长:“要几瓶?”
“几瓶哪儿够?买十瓶过来。”县长看都没看老婆一眼。
“十瓶?你没听记者说明天有事吗?今晚喝这么多明天怎么去?”
“你别管这些事,明天去不了后天去,刚到怕什么?”
“不不,我还是明天去。”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又朝县长老婆说,“啊加,要两瓶就够了。”
县长老婆什么也没说,这个啊加的脾气我摸不透。
她出门了,门随手拉过去了。
“县长你讲吧。”我有点迫不及待。
“咳,这种故事太多了。”县长又抿了一口酒后讲了另外一些知青的事。
门打开了,县长老婆提着装啤酒的布兜进来了,她走到我和县长旁边,把啤酒从布兜里拿出来放在我和县长面前的桌子上,什么话也不说就转身走了。
县长马上问:“才买了三瓶?”
“够了,人家明天还有事,你不也说明天去什么矿厂剪彩吗?喝这么多明天怎么去?”
“嗨,这个女人。”县长摇了摇头,鼻子眼睛全挤在一起,很无奈的样子,然后他一边开啤酒瓶盖一边自言自语,“剪彩有什么?拿剪刀‘咔嚓’一下就完了。”
“三瓶够了。”我接过县长手里的啤酒瓶说,“我喝了这么多白酒,现在就差不多了。”
县长老婆进去后,县长给我敬酒,他自己也喝了一杯,放下杯子就说:“他妈的,这个文化大革命毁了多少人。”
“扎西,睡觉,人家明天还有事。”我以为县长老婆睡了,其实她一直没睡,这时她说的话有些生硬。
“那县长我们睡吧,故事真精彩,还想听,可太晚了,你以后有时间的时候再给我讲讲。”我轻声说话,同时把县长的酒杯递给了他。
“没事没事,先喝。”县长把我眼前的瓶子抓起来看了看,说“不多了,就这点喝完睡觉。”
“那阿加就不高兴了。”我的声音变得更小了。
“没事,先喝。她睡觉,管我们干啥?”县长把杯子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说,“你明天不是去采访那家餐馆的老板吗?那老板不是当地人,他也有很多值得写的故事。”
“是吗?什么故事?”说有故事,我马上兴奋了。
“文革的时候这家伙干过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县长说着笑了笑。
“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县长不讲出来。
县长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想那件啼笑皆非的事一样,我看着县长等待着,真希望县长早点讲出来。
过了一会儿,县长终于开口了:“六九年的时候,一拨拉萨衮德林居委会的男女青年被派到拉萨以西的堆巴乡帮农民挖水渠,其中就有这个餐馆老板,当时好像他们家成分也不太好,他那个爸爸好像是过去一家领主家的管家,那帮人大部分是领主子女,其中还有大贵族丁恰家的女儿,那个也叫卓嘎。
一个炎热的下午,这个家伙跟卓嘎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晚上要钻进她的被窝里去,叫她不要吭声。
那时他们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男女混合住在工地的帐篷里,一去就是几个月。
卓嘎那年二十几岁,眉清目秀,亭亭玉立,就像在一根直直的竹子上插着一个刚刚成熟了的苹果似的,小伙子们都想把它摘下来吃。
卓嘎把他的话当成玩笑,没放在心里,因为他们白天在工地上什么玩笑都开。
那时候这些干活儿的人晚上没什么事做,每天晚上躺下之后,喜欢互相对对歌,有时唱那些流行的革命歌曲。那天晚上,他们唱完歌,有的人已入睡了,有的人昏昏欲睡,但还在半死不活地哼着曲子。这个时候,这个家伙真的偷偷钻进了卓嘎的被窝里,卓嘎不敢叫,又不敢反抗他,就任他摆布,这时她为了掩盖他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气声,就大声唱了一首歌,唱的是当时最流行的革命歌曲《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歌词是这样的,毛主席呀,您是灿烂的阳光,我们是禾苗,在您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卓嘎这么一唱,那些迷迷糊糊的人又清醒过来了,有的还跟着卓嘎一起哼唱,等唱到第二遍的时候,卓嘎再也唱不利索了,她唱得语无伦次,最后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蹦歌词:毛、席、毛、席、毛、席。
这下引起了那些还没睡着的人的注意,有人坐起来看,有人划火柴照,这家伙在一片笑声中溜进自己的被窝里,卓嘎也用被子蒙着自己的头不出来。
工地上经常发生这种事,人们笑完之后又倒下做自己的梦了。
可第二天,居委会的头头们知道后,说干这种事的时候还拿毛主席当掩护,这是侮辱毛主席,更严重的是有人汇报时,说卓嘎蹦的不是‘毛主席的席’而是‘西’,说卓嘎在喊毛、西,毛,西,因为在藏话中‘西’的发音和‘死’的发音是一样的,这就严重了,居委会的头头们指责卓嘎故意喊毛死,毛死,说阶级敌人日日夜夜盼望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第三天就把卓嘎抓走了。”
“那他没事吗?”不知为什么,我关心他的安危。
“他好像也被带走了,可他没唱就好些。”县长说着端起酒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说,“他妈的这文革闹了很多笑话。”
县长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让我吓了一跳,我看了一眼县长的脸,县长的脸变得紫黑红,好像在一块大大的猪肝上按上了眼睛鼻子一样。
其实我也有些昏昏沉沉,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疲倦了,两只眼睛真有点睁不开,我想此时此刻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现在嬢县变了,生活也好了,我们也不用像过去那样过日子了。”我知道县长好像还要对我说点什么,我往阿加睡的那间屋看了一眼,县长见我往那边看,像给我壮胆子似地说:“没事,我们难得有这个机会,多聊聊,她不懂,在嬢县生的,在嬢县长的,一辈子没出过嬢县。”
其实我也想听,平时去采访这些县官时,谁给你说这么多?
“现在你们拉萨有的我们嬢县全有。”县长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吓了我一跳,我情不自禁地往阿加睡的屋看了一眼。
“他妈的,现在那些妓女也都来了。”县长喝多了,口齿有些不清楚,但他的脑子一点也不糊涂。
“瞎说什么?”阿加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了,她走到桌旁,一边弯腰收拾桌上的酒和酒杯一边大声喊叫了一声,我都吓了一跳。
我看到这情景,赶紧站了起来,对县长说:“县长我们睡吧。”
阿加一边收我们面前的杯子瓶子之类的东西一边还继续斥责县长:“喝多了就胡说。”
我真害怕县长发脾气跟他老婆吵起来,万幸县长没有这么做,县长只是站起来冲我笑了笑。县长的身子还有些踉踉跄跄,他对我说:“对了,你明天不是去采访那个藏餐馆的老板吗?他是万元户,好好采访采访,反正嬢县的故事多,这才是冰山一角,睡吧,你睡那间。”说着顺手指了一间房。
“好好,我没事。”我说着扶了扶县长,县长转过身问老婆:“记者的被子呢?”
“都在那间屋里。”阿加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真不好意思。
“好好写写那个藏餐老板,他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万元户。”县长又回过头来强调了一句。
“行。”
县长笑了笑说:“睡吧,晚上喝水,那个柜子里有矿泉水,自己拿。”
“我放在床头柜上了。”阿加对我说。
“谢谢。”我谢了一声就进去了。
七
回到拉萨的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饭就到邮电大楼给王总打电话去了。那时电话没有那么普及,打个长途电话还得去邮电大楼排队。拉萨和沈阳之间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我计算着我九点打正好是王总那里的十一点。
我把这边的情况简单说了说,主要想告诉王总快点派人,可我还没说完,王总说已经派了一个人到拉萨了,可他高原反应非常厉害,现在在拉萨一家医院住院。我一听急了,忙问:“在哪家医院?”
“在工人医院二楼36房间。”
“我马上去看看。”
“格玛先生,那全拜托你了。”王总说,“没想到你们那儿高山反应那么厉害。”
“放心放心,我马上去看。”我放下电话就去了医院。
我来到工人医院,在36房找到了王总派的那个人。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躺在床上,鼻子里、手腕上都插着管子,床边立着大大的氧气筒和挂吊瓶的木架子。他躺在床上,脸色略白,嘴唇乌黑而干裂,眼睛显得有些疲惫。
“你是王总派的李先生吧?”我走到他的床前问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也点了点头。
“我是王总的朋友格玛。”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抱歉,我刚刚才知道。”
“没事。”他听到这儿,脸上露出一丝笑纹,轻声回答我。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轻声问。
他抬起那只没插管子的手,五个指头伸得直直的。
“五天?”我这么一问,李先生眨巴眨巴了双眼。
“别着急,先好好休息。”我本来想多问问他的一些事,可看到他那疲惫的样子,我再也没问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找到医生询问李先生的情况,医生说他是肺水肿,需要安静地躺几天,如果几天后没加重,立即返回成都,否则就危险了。
我听了真有些害怕,万一他在这儿出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我请求医生尽一切努力来治疗,如果需要什么就跟我联系。
医生说:“我们当然尽一切努力,但他体质较弱,需要在饮食上加强营养。”
“这个没问题。”我答应着。
我回到李先生床前把医生的话转告给他,李先生听后轻声说:“真没想到,事情全耽误了。”
“你别这么想,幸亏你在拉萨病了,要是在嬢县或去往嬢县的路上病了,那更糟糕。”
“也是。”李先生听了这话精神稍好了一点,“格先生,那你把我的详细情况给王总打个电话说一下,看王总怎么说。”
“你放心,我晚上就给王总打电话。”我说,“你先安心养病。”
李先生的精神头好了点,于是他慢慢讲起刚到拉萨那五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李先生到的第二天就急着去找一个东北老乡,而这人是自治区政府的张秘书长。
“你们以前就认识吗?”这事王总没说过,我好奇他们怎么攀上了这么大的官。
“不认识。”他说,“王总在俺们那儿找人打听到的。”
“是这样。”我真佩服他们找路子的能力,不愧是做生意的人,同时心里也高兴,有这么大一个官的帮助,这件事一定会做成。
“我见到张秘书长就把王总写的信还有些小礼品都交到他的手里,说了俺们的事以后,他答应帮我们,下次你再跑跑。”
“行行。”我说,“这些事先别着急,你先养好病。”
“下回王总派人来,一定要把张秘书长这层关系搞好。秘书长已经答应关照我们的事。”
“行。”我没想到王总本事这么大,在那么遥远的东北就能打听到在拉萨当官的东北老乡,并且还很快连上线了。我对这事的信心突然倍增。
“这层关系不能断,下回一定多跑跑。”我走的时候李先生还特意嘱咐我。
晚上,我给王总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说了。
王总有些惋惜地说:“这事怎么这么不顺利,刚开始小李在成都买不到飞机票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进去了,又得了这个病。”
“就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进藏的机票每年夏季就是这样紧张。按理说,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解决,可我在成都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我作为合作伙伴真感到自愧,可我也没办法。
王总说:“不过没关系,现在我们在你们那边找到帮忙的人了。”
“就是,有张秘书长帮忙就好办了。”
“对,到时候他会帮忙的。”
“那还是快点派人吧。”
“我肯定还要派人,我看准这个项目了,请你在那边多操心。”
“那当然,放心。”
“那等小李回来以后我马上派另外一个人去。”
“好的。”
“格先生,你说的那个缺氧是什么情况?身体有多大的反应?”王总问我。
“缺氧会头疼,喘不过气来,弄不好得肺水肿。”
“是不是现在小李的这种病?”王总停了停说,“要不我自己来一趟,有你在那儿,我也不怕了。”
“王总,这事还是慎重点。这肺水肿可不容易治,医生说这病可危险了。”
“有那么可怕吗?”
“有有。”我说,“王总还是慎重点好。”
“但今年不把前期考察做好的话,这事又整整耽误一年,耽误了一年,这事还有戏吗?”
“也是。”我不知怎么说,“嬢县那边海拔更高。”
王总沉默了一会儿。
“那行,我们先想想吧,之后再联系。”王总的语气好像有些不高兴。
我有点担心,王总会不会因为天气原因不派人来?可气候问题我有什么办法?
我沉默了好半天,最终想,做不成就做不成吧,免得我天天这么紧张,我自己安慰自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