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3日星期日

王力雄《转世》连载13:直航船与热气球


在能看台湾电视的福建沿海,人们一直跟随台湾方面的报道,追踪东北汉扎瞎女导游一案的进展。这案子起初被他们当做饭后茶余的八卦谈资,同祖同宗加上长年看台湾电视,福建海边人对遥远的东北人并不比对一衣带水的台湾人更同情。直到东北汉子出庭受审时被记者拍到了脸上有伤,警方辩解说东北汉挨打不是警员所为,是同牢犯人趁警员不在时动手,全亏警员及时介入救了他的命,这才使爱看台湾电视的福建人自问,台湾人会把自己当做同祖同宗的乡亲,还是当做该打的大陆人?

这个案子从被淡化和封锁状态进入大陆公众的视野,是一个名为“青年中国梦”的新网站独力所为。那网站是靠网络大威“视频控”拍的一部纪录片开张。其独家播出的纪录片被多位网络大威联合强推。大威们合力的效果是惊人的,顿时引来上千万粉丝一同观看和讨论。而“青年中国梦” 显然对史无前例的流量高峰有充分准备,速度令人惊讶地始终不减,服务器承受能力看似无限。这对一个新网站几乎不可思议。仅此一点便让人猜想背后必有巨大支持。技术保障与网络大威声名的结合,让“青年中国梦”像发射火箭般蹿升,短短时间就登上了中国网站流量的排名前列。

纪录片最能打动大陆人的还不在案子本身,而是展现了背后的台独倾向,让大陆人看到台湾不但没有停止走向独立,而且已经走到如此之远。台湾的独立倾向其实对关注台湾问题的人本不新鲜,但是对普通中国百姓,两岸关系多年的歌舞升平似乎让他们完全没有了这种意识,把台湾当成了跟香港一样的一国两制。这个案子让他们看到台湾人其实对大陆是多么离心甚至仇恨。监狱犯人殴打东北汉时,逼他跪在地上喊台湾独立——这一细节对大陆人的刺激比别的都大。

“同为犯人,同是犯罪,也分台湾和中国!中国人在台湾犯了罪,连台湾犯罪者也可以打?这年代不再允许治外法权,也同样不能允许治内非法权啊!”成涛对时政的点评往往一针见血。他从这个案子开始在国内升温就密切关注,随时跟进。在鲁时加跟热气球驾驶员一块做升空准备时,成涛一直用手机收看台湾的网络电视,专找跟此案有关的报道。鲁时加却提不起同样的兴趣。

鲁时加在《黄祸》中是“绿色拯救协会”的五书记之一。那时他擅长引起轰动的环保抗议活动,是媒体追捧的环保明星。在本书他和欧阳中华一样离开环保转向社会政治,只是他走得更远,从组织维权发展到了组党,因而被惧怕反对力量组党的当局判刑八年。服刑使他得到国际广泛声援,成为民主国家批评中国人权最常用的案例,也使他获得了包括欧洲议会萨哈罗夫奖在内的多项国际奖,以及诺贝尔和平奖提名,多次入选各种风云人物排行榜,上过不少欧美杂志封面,他因此成为在世界上最出名的中国人之一。

鲁时加三十五岁,瘦小身材似乎仍然未发育完全,大脑袋显得不合比例。监狱长年不见阳光使他脸色苍白,加上剃光头发的泛青头皮,给人病态感觉。成涛因此坚决要求他留起头发,设计合适发型,逼他每天到室外风吹日晒,让肤色变得健康。

“民主政治是什么?你面对民,让他们主——就是选你。民是什么?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中国就是上亿的人。那么多人不可能看到你的里面,更多只能是看你外面这张皮,因此就得有能让民喜欢的皮!在民主政治中,皮比里还重要!”成涛如是说。自从有了成涛在身边,鲁时加觉得自己言谈举止变得处处都有问题。连多年来用中指顶眼镜的习惯也被成涛禁止。“在公众场合尤其是摄像机前,再小动作都被放大,变得让人讨厌!”成涛看鲁时加的眼神总是恨铁不成钢,让鲁时加自惭形秽。

几个月前鲁时加才刑满释放,照理应该安静休息一段,多阅读思考和研究,补充狱中造成的空白。但是从他迈出监狱大门那一刻,就被等着外面欢迎他的维权人士和访民包围了,并且从此填满他的所有空间,连睡觉时客厅沙发或地板也常被那些人占据。他们苦大仇深,往往是由个人遭难导致走上这条路,多数人没收入,吃饭都靠鲁时加。好在鲁时加拿到了萨哈罗夫奖的五万欧元。他生性慷慨,有钱大家起吃。不过虽处于众星捧月中,鲁时加至少还能保持一份清醒。这些人不是他能倚重的。中国面临转折时刻,抓住时机才能抓住未来,但时机总是稍纵即逝,怎样才能判断和抓住。直到成涛出现前,鲁时加一直没有想清楚该从哪里做起,可以依靠谁,以及什么是最快达到目标的捷径。

有北方人高大身材的成涛五十出头。他在思想学术圈是个大佬级人物,本人虽无学术专著,个人观点也不清晰,大佬地位主要出自他办了十几年的民间沙龙。沙龙从最初开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茶馆发展到现在有好几个各地分校的书院,影响遍及全国。成涛号称超越左右,兼容并包。民主派、自由派、新左派、毛派都在他的沙龙搞活动、办讲座,甚至官方人士也时有到场。这使成涛成为一个连结各派的枢纽,在日趋分裂和对立的中国思想界有特殊且难取代的作用。有人形容成涛编织了一个连结四方的蜘蛛网,他就是蜷在中间的大蜘蛛。如此费心经营应该是要达到某种目的,但目的是什么谁也搞不清。成涛对外宣称对政治没兴趣,只是乐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未来有自由民主的一天,他就去桃花源耕田。

鲁时加和成涛的结识是被邀请去沙龙讲座。对于刚出狱且被警方监控的鲁时加,除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上访者和异议人士,其他人都不敢和他接触,原本的朋友甚至亲戚也躲他,如同他是不可接触的麻风病人。成涛却亲自上门邀请鲁时加,讲座时全程陪同,还把鲁时加的讲座记录发布到书院网站,以及用他自己的社交媒体推传。从那时起,鲁时加就把成涛视为知己,也把自己的未来和成涛绑在了一起。要想在未来中国扮演角色,需要有分量的角色辅佐,而不是蹭吃蹭喝的小兄弟。

不说别的,有了成涛的专业团队,鲁时加在国际上的名声立刻就开始变成金钱。过去鲁时加既不知道路子,也不懂得如何申请,仅一个外语的坎儿就过不去。而成涛多年一直周旋于不同的基金会立项搞钱,这方面能力超群。用鲁时加的旗号可以把立项延伸到人权、民主方面,找钱范围又扩大很多。对成涛递给他签字的各种文件,鲁时加往往不看内容提笔就签,搞到的钱也由成涛掌控。鲁时加不在意成涛从中拿多少,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能保证就可以。

蓝灰色的热气球球囊在山谷空地展开,有点像工地用的篷布。一般热气球都是用醒目颜色,而成涛去定制热气球时专门要在天上不易被发现的颜色。藤条吊篮也刷成相同颜色,与球囊连接后,先用鼓风机把空气吹进球囊,待逐渐膨胀的球囊完全展开再点燃加热器,等到充进球囊的冷空气变热,气球才能获得浮力。地勤人员皆由驾驶员带来,按照指令有条不紊地配合。

此次行动的热气球只有鲁时加和驾驶员两人乘坐,只用一次就够,不指望回收,所以定的是个十几万元的小型气球。习惯大气球的驾驶员明显不放心,反复检验,包括查看鲁时加的衣服是否纯棉,防范气球失火时非棉织品对伤口不利。鲁时加已经在商业热气球俱乐部做过数次飞行训练,知道这些规则。

如何提升鲁时加对国内民众的影响力是成涛设计项目的主要考虑。因为新闻管制,鲁时加多年在国内媒体上毫无痕迹,十几亿中国人对他基本没有印象。要成为未来影响中国的人物,光有国际影响可是不够。“必须抓住民众!”成涛反复强调这一点。“民主化时选票决定一切,没有民众就没有选票,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其他优势都是白扯!而获得民众一定得有打动他们的东西。维权只是局部事件,打动不了无关的人,必须上升到理念层面,那种可以激动人的、能成为信仰、被广大群众信奉的东西。”

鲁时加对此完全同意,但是在到底什么是能抓住民众的东西上,成涛完全否定了鲁时加的“平反六四”。

“你以为还有多少人记得六四?当局的洗脑相当成功,国人记忆干脆被格式化,那段历史几乎已成空白。而当局让民众忘掉六四,它自己可记得清楚呢。谁碰六四就等于是挖它的疮疤。你不会刚出监狱又想进去吧?再进去你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搞事没错,现在要提高你在国内的知名度只能靠搞事。听我的,既不挑战当局又能抓住民众的是什么?民族主义!既能忽悠整个国民,一直把民族主义当法宝的当局又不能把搞这种事的人怎么样。咱们要搞事,前提是安全!”

让鲁时加去搞什么事,对于成涛可不是随便拍脑袋的。他有人专门负责论证,甚至找到了多年前鲁时加参加“保钓”游行的照片。那时鲁时加只有二十岁,现在不仔细看连他自己都找不到混杂于众人中那张激昂的脸。而有了这张照片,最后确定的搞事——鲁时加乘坐热气球登陆钓鱼岛——就有了历史连续性。

两国争议的钓鱼岛一直被日本实际控制。虽然中国近年有海警船和军机频繁去那里“巡航”,都是象征动作,从未实际登岛。中方民间的“保钓”人也最多刚上海滩即被日方抓捕。政府宣传的引导使中国民众把日本侵华旧账附着在钓鱼岛上不断翻新,日益成为中国人的心头痛点。如果能用热气球在岛上降落,便是首次实现实质性登岛,将超过以往所有的保钓行动。

鲁时加同意了这个项目,他将作为项目的唯一实施人,驾驶员只是辅助他的操作者。虽然他已不再有二十岁时的爱国冲动,但是知道成涛说的有理。“你自己是否喜欢不重要,民众喜欢什么你就得给他们什么,因为你需要民众。要让民众喜欢你,你就得做民众喜欢的事!”

项目在保密中紧张筹备,定制热气球,进行训练,选聘驾驶高手。成涛给驾驶员的酬金并不高,但允诺只要最后成功,奖金将是酬金的数倍,那数字足以吸引驾驶员卖命。在筹备基本完成,资金已经花掉了几十万时,成涛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倒不是他多变,而是因为当局的突然转向,从与日本的剑拔弩张悄悄后退,停止鼓励国民反日,而民间的情绪也被突如其来的网络造势引向了台湾。

成涛原本想请他熟悉的几位网络大威帮忙,一旦鲁时加登上钓鱼岛,就在网上掀起炒作高潮。但是接触过程却发现“青年中国梦”的背后推手正是那些大威,出头露面的青年只是幌子。大威们都是人精,各有通天管道,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合力把民族主义引向台湾的,必是知道能得大好处,才会放弃竞争联手合作。沿着幕后的链条追查,“青年中国梦”的最终所属是几个大威专门创办的股份公司。股份是什么意思?那是要分利的!

大威的能力在于促使人气攀升,网络时代人气为王,有人气就能琢磨出各种来钱道——这正是大威们的心思。人们无从知道“青年中国梦”与大威公司的联系,大威因此避免让粉丝看到谋利企图而遭唾弃,只需联合从旁助力,促成的人气效果也是惊人的。

从独家播放影片开始,“青年中国梦”不断推出相关活动——如直播采访东北汉的妻子;征集大陆人在港台受歧视的视频和文字。那些视频和文字原本也在网上,但只是分散的个人抱怨,引不起注意。现在集中在一起,便有凸显的效果,变成了族群对立。这些活动使得“青年中国梦”日均浏览人次达到千万,成为广告商青睐之处,广告费滚滚而来。

“青年中国梦”推出的口号是“打台独有理”。没错,东北汉把举台独牌子的老头摔了,扎瞎女导游也起自有关台独的争执,先不说其他是非,台独难道不该打吗?台湾政府搞台独,中国一定出兵打,这是多年来不变的原则,且有反分裂法支持。那么对搞台独的台湾人,中国人当然也该打!打得有理,就是要打!现在台湾当局要给打了台独分子的大陆人判刑,中国人民不答应,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也不能坐视!为了表达这种态度,“青年中国梦”发起网上募捐,要买一条船从福建直航台北,声援将被审判的东北汉。那船即被命名为“打台独有理号”。

网络是惊人的,几天时间就有上千万人捐款,款额达到上亿。足以看出民族主义的能量。比以往不管是慈善项目还是人权项目的任何网络募捐都远远超出。这让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人的成涛,也不禁感叹想到这个点子的怎么不是自己。

这回是鲁时加否定了成涛。虽然成涛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听上去合情合理——热气球行动一切照旧,只是改变一下飞行目的地,不飞钓鱼岛,而是飞到台湾登陆,那样能把“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吸引的眼球和媒体关注夺来一大半。因为船的直航注定不能成功,台湾海军再差,拦一条民用船还是绰绰有余。热气球的机会却大得多,只要登陆成功,全部光环就都成了鲁时加的。哪怕不成功,热气球从形象到创意也会压过直航船,至少平分秋色。而事先造势都是对方做的,等于占了大便宜。

鲁时加不同意的理由是,台湾既然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人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对中国人搞民族主义,逻辑上说不通。台湾和大陆的主要区别在一个是民主社会,一个是专制社会。台湾人不愿意和大陆统一首先应该看做是民主对专制的拒绝。登陆台湾相当于站到专制一边反对民主,不应该是民主人士所为。而中国民众对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是深厚的,即使一时转移也随时可以被唤回,我们不能见利忘义。鲁时加这样说的时候,明显带着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透出对投机性的蔑视。成涛只是以饱经世故的智者对自命清高者的宽容笑了笑,不再争论。



厦门,天气阴沉,海面倒是平静,悬浮着无方向游荡的雾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仪式在紧靠军港的渔船码头举行。那是一首五百吨的旧远海渔船,不到四十米长,被改装成驱逐舰的模样。船前部用木板和铁皮包起一个炮塔,伸出模样粗壮的炮筒,有点不伦不类,但被新油漆刷出了光泽,乍一看也挺威风。驾驶舱顶部旗杆有一面与船不成比例的大幅五星旗,却因为没有风垂头丧气。白色大字醒目地写在铅灰色船舷两侧,那是毛时代中国人都会喊的口号——“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打台独有理号”从买船到完成改装只用了二十多天。“青年中国梦”网站采用全民参与的开放方式,从船的改装方案到参加直航人员的选拔,都以网络投票决定。整个过程通过网络实况直播,起到持续加温的效果。各种方案里,把“打台独有理号”模拟成军舰样式得票最多。一批搞舞台布景的人被雇来制作,材料粗糙,尽量省钱。反正只是一次性,谁也没指望它真去打仗。“青年中国梦”的发言人表示,改装成军舰只是取打台独的意向,并非针对台湾人民。出于平衡暴戾之气,又加了一个“不打台湾打台独”的口号。

当局的态度仍不明朗,民间舆论的批评涌动,指责决策者对台独只是口头反对,造成台独日益坐大。当局对舆论批评不敢过于打压,一是因为历史形成的政治正确,加上正需要民族主义转向,虽没定往哪转,台湾的确是选项之一,因此一方面禁止纸媒报刊报道直航台湾的相关消息,另一方面又未封杀“青年中国梦”网站。这种张力的存在,恰恰最能造就热点。

无论从“青年中国梦”自身扩大影响,还是从大威经营获利,照理说推动直航的节奏都不应太快。毕竟直航不是目的,谁都料得到登陆台湾不会成功,因此重点应该在过程本身,持续造势而非马上实行。过程长影响更大,筹钱也更多。但是似乎有看不见的手按照既定棋局的节奏在背后推动,直航不过是其中的小棋,必须尽快走出去,为后面的大棋铺垫。连大威们也不得不被那个棋局摆布。

与网络直播的热度相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现场异常冷清。士兵身影躲在暗处,凡是能看到码头的范围都不许外人进入,连渔港内其他渔船的人也被清空。没有媒体云集的场面。不过网络时代已经不需要专业媒体。“青年中国梦”网站在网络上直播,大陆上亿网民同时在线观看,台湾也有上百万人跟踪这个进程。媒体缺位反而成了垄断报道的发财机会。“青年中国梦”的视频直播画面上下左右都挂着广告,感谢各种品牌公司作为直航赞助者。据说这种打着赞助名义的广告费用之高不低于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费。谁也不知道“青年中国梦”背后的公司拢进了多少钱。

唯一在场的记者瘦高而头发蓬乱,额上系着红布条,在甲板跑上跑下。他是被“青年中国梦”授权跟随直航船进行采访的唯一媒体——世界时报的名记者。他全身战地记者装束,扎着武装带,挂着毫无必要的军用水壶和指北针,连相机包都是迷彩图案。他虽然并非直航正式成员,却是最活跃,跑上跑下,在每个直播摄像头前都会多逗留一会儿,展示他举着炮筒相机的形象。世界时报的徽标在他胸前身后、相机包和录音话筒各个位置,不管哪个角度都能被看到。

世界时报是中国民族主义的领军媒体,在畅销报纸中排名前列。“青年中国梦”把独家采访权给它,当然是因为世界时报总编辑是背后的老板之一。不过表面上,这次“青年中国梦”扛大旗,世界时报只是配角。世界时报宁愿这样安排,因为高层还没有最终确定把台湾当目标。在此之前,有一个记者随行采访,现身网络直播画面也就够了,可进可退。

甲板上,十三位即将出发的青年在宣誓:“头可断,血可流,祖国宝岛不能丢!”队伍中的一位青年女子用尖锐嗓音朗读致全国党政军的公开信,表示他们知道自己将一去无回,是以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发出解放台湾的要求。十男三女轮流咬破手指,在公开信上按下血指印。东北汉的妻子特地从黑龙江赶来,给他们一一鲜花。脸上被台湾女导游抓伤处虽已愈合,仍看得到疤痕。这次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打粉掩盖,因此在特写镜头上相当清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台湾媒体虽然不能进入“打台独有理号”出发的渔港,更无法登船,但这是提高收视率的重要时机,各家电视台想尽方法。除了付费转播“青年中国梦“的网络直播,也尽量搞出独家报道。如从金门用高倍望远镜头拍摄,租用国际商业卫星从高空拍摄,包括派拍摄船在台湾海域等待。不少台湾人被吸引,当做一出结果未知的电视剧看,也有很多人视为大陆愤青的无聊闹剧不屑一顾,都未料到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台湾官方原本不认为“打台独有理号”真能出海。按照常规中国方面即使允许表演也不许付诸实行,会在最后时刻进行阻止。没想到这次“打台独有理号”真的起锚开航。金门的长焦距镜头可以拍摄到船影,电视播出的卫星画面也能看到轨迹。船走的是海军航道,无人阻挡,宽阔水面似乎那一刻船都回避。这让人不免猜想背后有什么力量操控?

台湾海岸离中国大陆二百公里,”打台独有理号”以最高速度前进,六小时后抵达台湾海域。五艘台湾军舰已经进入拦截位置。台湾媒体的拍摄船则有十多条,被海军命令与军舰作业范围保持距离,移动着寻找最佳拍摄位置。

一架武装直升机飞临“打台独有理号”上空,用高音喇叭命令停止前进。五艘军舰中最大的“康定”护卫舰挡在”打台独有理号”的航道上。其他军舰左右包围,炮口指向”打台独有理号”。甲板上的特种兵也持枪瞄准,准备登船抓捕。

“打台独有理号”的甲板和舱室看不到人影,如无人驾驶,距离挡在航道上的康定舰越来越近。康定舰开始还岿然不动,以为对方一定会在如此阵势之前减速停驶,直到发觉对方既不转弯也不减速直冲过来才全速躲避,但还是差了一点。被“打台独有理号”撞在尾部。康定舰的主螺旋桨脱落,舵叶则被撞成几乎水平,顿时失去动力,在海里打转。

台军直升机从空中开火,密集子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的道具炮塔,廉价材料的碎片四处迸飞。“打台独有理号”的船首已和康定舰的螺旋桨同归于尽,但是位于后部的动力仍然完好,虽被撞击扭转了方向,仍然以最大马力前冲,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有暗中操纵,这次是直冲着另一艘导弹巡逻艇。直升机这回没再犹豫,直接发射一枚导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内部。巨大爆炸掀翻了甲板上面的设备,腾起黑烟火球,船身猛烈震动,随即倾斜,速度立减,虽然还在向前,只是失去动力的惯性。

在“打台独有理号”冒出浓烟、火焰窜跳的甲板上,出现一个身着迷彩服的瘦高身影,激动地手摇白布。他的喊声被舰船和飞机轰鸣掩盖。事后电视台将拍下的画面层层放大,看出那口型在喊“我是记者”。随即他便与烧塌的甲板一块掉落船内。“打台独有理号”几分钟后沉没,海面掀起一片波浪,又平稳如常。台湾军舰迅速放下救生艇,但是未找到任何生还者。

这个火爆场面被台湾电视播出后,顿时成为台湾的全民话题,纷纷讨论这条大陆船的怪异行径。被普遍接受的解释是,“打台独有理号”面对台湾海军的阵势,知道闯过不去,但是出发前夸下了“头可断血可流”的海口,也不好后退,便把船设定到自动驾驶,全体下到底舱不管外面,任凭事情自行结局。这种鸵鸟方式的潜在心理是期望台方不会开火,即使最终被台方逮捕,无人驾驶也就无人担责,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是全体葬身海底。

“打台独有理号”当时处于自动驾驶状态是明显的,但是没有人想到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会不会“打台独有理号”在进行改装时就被做了手脚,暗中安装了遥控装置,能让手动驾驶失灵,被远程的操纵者驾驶?目的就是故意冲撞台舰,制造船毁人亡的事件扩大事态。船上人是在发现船既无法改变航向也无法停驶、如同被看不见的力量瞄准那样冲向台舰时,必然想到下一步就会遭受台方火力。自保本能使他们全体藏身舱下,希望避免中枪。然而对于导弹打击,舱下反而是最没保护的地方,不死也得震晕,加上迅速地沉没,无人逃生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到底是不是这样,除非把船打捞出海细致检查,否则无法证实。

对于“打台独有理号”的沉没,大陆民众晚一些才知道。他们在网上看到了现场直播出发仪式,离开海岸后因为没有网络,就只能听世界时报记者的卫星电话报道。快到台湾海域时,卫星电话也突然中断。那时刚刚看到台舰在远方的列队。不过,大陆的“翻墙者”们——那些掌握突破长城防火墙技术的人——能够从台湾媒体知道后面的事,靠他们在墙内传播,虽然晚了一些,大部分中国人也一样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两岸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海上时,一个热气球悠然地飘过了台湾海峡



鲁时加先是惊讶气球下面的“钓鱼岛”怎么会这么大,他虽然没有到过钓鱼岛,可是从电视和照片上,对钓鱼岛的形状已经很熟悉。下面是岛吗?简直就是陆地啊,远看是高耸层叠的群山,根本看不到另一端的海。不过,岛还是岛,只不过不是钓鱼岛,而是台湾岛。

是气球迷航了吗?从驾驶员的神态看不出。他比谁都清楚地看到了下面不是钓鱼岛,表情却没有任何错愕,继续稳定地操纵气球,毫不犹豫地飞行,明显那就是他的驾驶目的地。

鲁时加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被什么?绑架?挟持?说不上。他只是在不知觉中被带到了本来拒绝的目的地,人家没说欺骗的话,驾驶员在整个行程中一言不发。他毫不怀疑地上了气球,只是看不懂监测飞行的仪表,更看不懂太阳角度和气球下方一模一样的海面。

无疑事先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当然不是驾驶员所为,他只是个执行者。成涛是雇主,许诺了巨额奖金,他当然服从成涛的指令。鲁时加这才明白成涛为何总是一拖再拖行动时间。鲁时加一直要求在“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前就飞钓鱼岛,那样才能先声夺人,起到把民族主义引回到对日的作用,免得被直航台北把热点引向台湾。成涛表面上应承,却总是用各种理由拖延,不是风向不对,就是有大气旋流,或者是要变天。鲁时加不懂热气球飞行到底需要什么条件。专家是那位在法国受过训的驾驶员。成涛总说是驾驶员所说,鲁时加却没有听到驾驶员说话,但是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总是在成涛说完后点头认可。鲁时加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这些天团队一直集中住在热气球起飞点附近的旅店。今天早早被叫起。海边山谷中的热气球充气加热后进入临飞状态,同时升起气象探测气球。热气球靠风力飞行,不同高度的大气风向不一样,利用气象气球的升降得到不同高度的风向风速,便可知热气球在什么高度利用什么风向。这种高度、风向、风速和目的地之间的配合有时很复杂,需要利用专门的软件计算。驾驶员在电脑上计算和规划路线时,成涛总是故意支开鲁时加,不让他在旁边看。

鲁时加现在知道,驾驶员在那时做的规划就是飞台湾。成涛在起飞前使劲拥抱他:“你马上就会成为登上宝岛的英雄!”所谓的“宝岛”可以理解为钓鱼岛,但是在以往的中国话语中,更多是用于称呼台湾。

台湾方面是在鲁时加疑惑下面陆地不是钓鱼岛时才发现热气球的飞临。雷达难以识别这种很少金属部件的低速飞行物,而当时天空多云,蓝灰色气球和云天几乎融为一体,肉眼也难发现。台湾警方直升机飞临时,收到热气球发出的SOS讯号,却无法进行无线电通话,只能隔空看到驾驶员在气球吊篮中做着让人猜不透的手势,似乎表示气球失控。其实这都是事先定好的方案,损坏无线电通讯的目的是让对方无法了解情况而无所适从。果然,台方无法断定热气球是跟直航船一样的目的,而如何拦截一个运动或旅游用途的失控热气球似乎没有什么办法,眼睁睁看着气球飘进了台北上空。

下面是台北城市。有些行人驻足仰看气球,大部分并不在意。用于观光或商业广告的热气球经常出现,这个除了颜色不那么鲜艳,也没有明显不同。只是数架警用直升机围着它绕圈。

从热气球上看,台北最高点是曾经夺冠世界第一高楼的“一零一”,一百零一层,最高点五百零九米。刚发觉自己上了当的鲁时加现在紧盯驾驶员的每个操作,看得到显示屏上的飞行高度被驾驶员调定为五百一十一米,比一零一只高两米。电脑调整加热器热量变换热气球浮力到达那个高度。技巧在于事先算好角度,当热气球降到五百一十一米时,正好能借着顺风瞄准一零一的天线尖顶飞去。

热气球驾驶员此行能不能挣到大钱,关键在这最后孤注一掷。当气球飞向一零一大楼的天线尖顶,看着准确得好像就要撞上去,但是真正到了天线上方才看出偏差至少在五米以上,眼看着要从一旁擦过。热气球是不能回头的,飞过去就很难再重新来过。就在这时,驾驶员以弧形角度甩出一个拴在细索上的尼龙锚,那原本是为热气球降落时抓住大地或树木所用,锚带着细索缠上一零一尖顶上的避雷针,随即锚钩挂住避雷针分叉。锚和细索都是高强度,热气球被拉住,飘在一零一大楼的顶尖,远看如同大楼高点多个了水滴型的装饰。

这一下吸引了台北更多的眼球。驾驶员解开吊篮外沿捆绑的布卷。鲁时加一直以为那是用于防撞保护,里面却是五星红旗,呼啦啦地迎风飘起。虽然五百米的高度使地面看上去不够大,那鲜红的颜色却足够醒目。

被拉住的热气球在台北上空随着风力颠簸,使鲁时加很快就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晕船般不停地呕吐,不一会就瘫倒在吊篮底部,只能任由驾驶员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驾驶员却不在乎颠簸,不理睬鲁时加的痛苦呻吟和哀求,也不管台湾直升机试图从上方钩住气球的努力,整整坚持了一小时零一分,才用刀割断锚索,把热气球降落在一零一大楼前面的空场上。

这整个过程成为台湾媒体的头号内容,也被现场无数围观者通过个人媒体传遍网络,再被各国媒体纷纷转播。世界对此的兴趣盎然,只是当做超级酷的娱乐消息。在警方逮捕时镇定自若的飞行员被视为主角,让救护车送进医院的鲁时加则被现场报道认定受了伤。鲁时加恢复体力后一再向台湾警方表示自己要去钓鱼岛,驾驶员却自行飞来台湾。这种说辞在驾驶员拿出鲁时加签字的合同文件后被彻底否定。鲁时加记得成涛让他签过这份合同,他当时没有细究。合同上标的飞行目的地不是地名而是经纬度。他当时以为那是钓鱼岛的经纬度,现在警方告诉他那正是台北;合同要求在制高点至少滞留一小时,鲁时加的理解是在钓鱼岛的山头上,结果却是一零一大厦的尖顶。面对自己的签字,鲁时加只能哑口无言。

不过鲁时加毕竟有政治头脑,保持着明智,既然这时辩解已无意义,不如干脆就接下这个盘。虽然成了台湾的罪犯,却同时会成为大陆的英雄——这不正是成涛给他分析和论证过的吗?台湾警方把鲁时加前面说的当做抵赖之词,根据证据和后来鲁时加的默认,对外发布情况时把鲁时加定为主犯。他的照片也被公布。

中国互联网的长城防火墙可以阻隔大部分当局限制的信息,但是对多数网民的共同关注,就只能阻滞一些时间而已。“翻墙者”从防火墙外把信息拿进来转发,再被其他人接力,而网上转发时间只需秒计,几何级数的转发在很短时间即达创纪录的数千万次。那时防火墙不但失效,而且墙内转发往往会失去外面报道的多样与平衡,变成单一、偏颇和极端的一面之词。如这次的转发中几乎完全不提“打台独有理号”对台舰的率先冲撞,只说台军用导弹击沉大陆民用船,导致全船人员连尸首都没剩。这个消息塞满整个网络空间,没有任何角落不被波及。大陆民众被这种消息推入感情大爆炸,从当晚开始,中国各地的纪念碑、广场、烈士陵园等皆成为民众表达哀思之地,献花圈花篮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唱爱国歌曲,朗诵诗歌,哀悼死者,逐步发展到发表政治性演说,斥责当局软弱,要求用武力收复台湾,各种对当局的不满皆利用这个机会开始发酵。

让悲情中的中国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再晚些传来的消息——一个叫鲁时加的中国人驾驶热气球登上了台北的最高建筑,展开五星红旗。台湾电视台播放的画面传到墙内,中国的爱国者们为此豪气喷薄,出了鸟气。鲁时加的照片几小时内就被上亿台中国的联网设备下载复制,他的故事到处传扬。这个问题——英雄可以手无寸铁只凭一个热气球登陆台湾,中国政府和军队为什么不可以——成了众多中国人共同的质疑。



(http://wanglixiong.com/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3:直航船与热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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