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6日星期三

十三世达赖喇嘛说:修多杰凶天不附和三宝皈依的佛教宗旨


2008年7月,十四达赖喇嘛尊者在美国维斯康辛的麦迪逊讲授寂天《入菩萨行论》时,多杰凶天的人马被用专车运来,进行抗议,因此,有人提出凶天问题,以下是达赖喇嘛尊者的回答:

“在西藏的佛教里,有佛,菩萨,还有一些local spirits 。但是,不是每一个spirit 都利于佛教。莲花生大师时期,就除掉了一些有害于佛教的spirits.

“凶天属于local spirit,起源于五世达赖喇嘛时期,也就是三百七十多年前,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影响,直到十三世达赖喇嘛时期。我的经师赤江仁波切修护这个spirit,我也修护。到1971年,我自己作了一些调查,读了十三世达赖喇嘛传及西藏佛教大师们的著作,发现了这是一个邪恶的spirit.。并且,五世达赖喇嘛和十三世达赖喇嘛已清楚地说明了这是一个有害于佛教的spirit. 我就在寺院里公布了一些戒律。

“西藏佛教起源于纯洁的那兰陀教派,如果拜这个spirit,就是对那兰陀教义的背叛。不过,如果你是一位伟大的佛教上师,可以让这个spirit为你做一些工作,因为伟大的上师可以控制他,而一般的人,是控制不了他的。甚至十三世达赖喇嘛曾告诉帕帮卡大师,说:‘修这个spirit,不附和三宝皈依的佛教宗旨’。

“五世达赖喇嘛和十三世达赖喇嘛都反对宗教分裂。而拜这个spirit, 就是在制造各教派之间的矛盾,进行宗教隔离。我在梦里,曾看见一个人从我的房间里拿走了宁玛教派的著作。第二天,我问一位叫雅波丹的格西,他说,是朵杰凶天拿走了此书,他不让你学习宁玛派的著作。因为学习宁玛派著作,有十三位格鲁的重要上师被杀害。

“1967年,我收到了昆努喇嘛送来的教授佛经的信息。可是,我的经师说,你要小心,不能跟随他学习,因为他要传授的教典属于宁玛教派。因此,我失去了学习那部宁玛派佛教著作的机会。直到我停止拜这个spirit, 才从其他的教派里,学习了许多传统的西藏佛教典藉。

“曾有一位老僧人从遥远的地方,来请我传授那部宁玛教派的著作,可是,我不能满足他,因为我自己没有得到学习那部著作的机会。

“在西藏历史上,出现过一些宗教之间的分争,我们叫做黄色战争(yellow war)。放弃朵杰凶天,会使各教派之间和谐并存,学习彼此的精华,避免宗教战争。在道义上,我认为,我有更多的责任告诉人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是,选择权,还是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


选自我的文章《倾听达赖喇嘛尊者》http://zhu-ruiblog.blogspot.ca/2009/05/blog-post_21.html

2014年2月24日星期一

《紅潮沉浮錄》香港出版

张敏著


本報訊:
                      
2月下旬起,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真相讀本的《紅潮沉浮錄》(《穿牆的短波 · 第二卷》),由溯源書社以“國情教育 · 公民教育書系”的最新一種在香港推出。

該書並向讀者附贈5小時20分鐘長度的聲頻光碟,將胡績偉、李銳、司馬璐、吳祖光等紅潮沉浮中為自由奮力搏擊的精彩人物他們的傳奇人生原聲重現,是值得聆教、傳諸後來者的一份珍貴收藏品。

該書由北美知名廣播人、自由亞洲電台“心靈之旅”節目主持人張敏編採、撰錄。書中的有些受訪人近年來已去世,他(她)們的聲音和文字留下了中共建政以來真實歷史、真實國情的不可替代的珍貴檔案,爲有意瞭解和研究中國國情、探求和還原歷史真相的各界人士、特別是青年一代的讀者和聽衆,打開信息封鎖、真相遮蔽的黑盒,得以清晰而準確地回溯當年、觸摸史實、審視當下、思索未來……

張敏,筆名敏一鴻,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新聞係法學碩士;美國台福神學院(現正道福音神學院)基督教研究碩士。張敏“文革”中自北京師大女附中上山下鄉到“北大荒”10年。回城後先後作做過“待業知青”、北京一五六中學勤雜工、北京二龍路中學歷史教師、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權益部調研員、中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總編室編輯、“午間半小時”節目記者編輯、加拿大維真學院中國研究部訪問學者。現爲美國自由亞洲電台“心靈之旅”訪談節目主持人。曾獲第27、29屆美國婦女廣播電視基金會Gracie Allen獎(2002,2004)、第10屆美國萬人傑新聞文化獎(2002)等多項新聞廣播獎。300多篇文字散見於互聯網。著有《走向開端——一個中國人的尋找與仰望》,溯源書社出版、田園書屋發行。

转自【中央網路報】:http://www.cdnews.com.tw/cdnews_site/docDetail.jsp?coluid=121&docid=102656197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康区炉霍 彭措(三)




彭措:1937年生于西藏康区“霍尔章谷”,父亲是哲霍大部首领“哲霍仓”的末位传承。彭措于1957年加入起义游击队,1960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喜马偕尔邦贝日流亡藏人定居点。


7.一千五百多名僧人起义

中国人开始抓捕牧民中较有影响力的人。我们没交武器前,他们不敢,因为我们部落的武器非常好,汉人很清楚。现在武器交了,我们没有能力反抗了。他们不是一下子把人全部抓起来,而是今天叫几个过去,明天再抓几个,随便找个理由,比如说戈达仓谋反时你给戈达仓提供了食物,你给戈达仓通风报信,你以前是地主,你在旧社会做过什么什么……总之,他们前面让喇嘛堪布担保的那些话,都是谎言。

他们“宗教自由、不改革寺院”的那些话,也都是谎言。他们不但要求寺院交出武器,而且开始抓捕寺院的喇嘛、没收寺院的佛像、唐卡等。首先抓捕了宁玛寺的僧人和喇嘛,把朱古、堪布等都抓走,我的僧人舅舅,他是一个堪布,也被抓了。(译注:宁玛寺指的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寺院。)

我们那里有一个格鲁派的寺院觉日寺,共有一千五百多名僧人。有二十五名僧人拿着枪上了山,带头的是喇嘛赤烈。共产汉人到觉日寺要求寺院交出武器,寺院方面说武器已经被二十五个跑到山上的人拿走了。其实那二十五个僧人并没有走多远,就在我们家乡附近的山上。解放军进行了两次围剿,倒被他们杀了不少士兵,而二十五个僧人只有一人被汉人打死了。

有一天,喇嘛赤烈返回了觉日寺,对寺院方面说:“我们只有二十四个人了,一个被打死了。现在寺院想怎么样?如果寺院不反抗,我们二十四人就去拉萨。如果你们也要反抗,我们大家就一起反抗吧。”寺院召开了会议讨论,最后决定到山上有檀木林的地方扎营反抗。就这样,寺院一千五百多名僧人全体上了山,领头人就是喇嘛赤烈。

僧人们在一片叫秀巴多热麻的林子里扎了营。没过几天,共产汉人从甘孜、娘荣等地调来军队,从四面包围了觉日寺僧众所在的山。我们当时认为汉人只能从大山正面进攻,没想到汉人从后面的雪山上走下来围剿僧人。那天早上,我和父亲正在挤牦牛奶,忽见雪山上下来黑黑的一片,父亲说:“汉人从雪山上下来了!” 双方开始激战,共产汉人打觉日寺的地方离我们很近,我们从家里可以看到他们打仗的地方。枪声连天,寺院和共产汉人都打得很凶,打了好几天。

打仗那几天,我去过一个叫达果的村庄,在那儿我看到了共产汉人的医院,临时搭在一片农田上。很多伤员在哭嚎,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反正整个农田满满的都是伤员,有的是被冻伤的,有的是枪打伤的。医生也很多。从山上背回这些伤员的都是藏人。我没有走近,远远地看着,觉得那些哭嚎的士兵也很可怜,心想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啊,他们可能是被迫上这儿来打仗的吧?因为以前我们听说过,汉人的军队,是长官在后面拿着枪赶他们上战场的。所以,我想也许他们就是那样被赶上战场的吧。而且我仍记得以前跟我交了朋友的那个士兵的话,从他的言谈中可以感受到,他是被迫来藏地的。我为他们遭的罪感到非常伤痛。

同解放军厮杀了五六天之后,觉日寺的喇嘛们投降了。共产汉人押解寺院僧人时,我在路边看,心中非常难过又无可奈何。汉人把从僧人手中缴获的武器驮在马背上,让喇嘛们各牵一匹马,喇嘛赤烈也牵了一匹马。解放军排着队走,衣服上都是泥。乡亲们也都非常悲痛。最初僧众们上山时,大家就非常担忧。我们知道力量悬殊,僧人们绝对打不过共产汉人,肯定会被汉人杀掉的……打仗时的枪声非常吓人,但最后听说,觉日寺一千多僧人只有二十多人被打死了。第二天,民众们上山,把尸体全部抬下了山。僧人的尸体都抬回了家。由于这场打仗,秀巴多热麻这片森林,到现在都很有名。

僧人们被赶到共产汉人盖的一座大房子里。僧人们在大房子里可以自由走动。当时没有逮捕任何人,只安排了守门的。汉人说了一番话:“我们杀了你们的人,你们也杀了我们的人。尽管你们杀了很多解放军,但我不生气,我们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从今往后,汉藏一家没有恩怨……”,还跟喇嘛赤烈握手,共进了晚餐。

晚上,喇嘛赤烈召集了他最初带上山的那些僧人,对他们说:“共产汉人是在骗我们。这一两天他们不动我们,但是接下来,肯定会抓捕我们最早反抗的二十多人。所以,我们今夜必须逃走。”当夜,喇嘛赤烈就带着那些人跑掉了。他们先跑上山去他们打仗的地方,拿了投降前藏在那里的枪支,经羌塘去了拉萨。1959年3月拉萨抗暴时,喇嘛赤烈在罗布林卡被汉人打死了。

觉日寺的僧人起义一个月之后,我父亲被中国人叫去开会,开会的地方离我家很远。在那里他们把我父亲抓了。那天抓了很多藏人,之前包围戈达仓的会议上,共产汉人点了名的14个人全部给抓了。父亲当时四十多岁。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他们把我父亲押送到新都桥关押,和父亲一起被押送到新都桥监狱的人很多。汉人把我们家乡的男人差不多都抓了,送到新都桥、八美等,部落里只剩下妇女和小孩。

8. 我也加入了起义队伍

到1957年时,有影响力的藏人已被抓的抓了,杀的杀了,汉人掌握了所有的权力,可以随心所欲。

父亲被抓后,他们也要求我家交出财物,还打我的母亲。每天开会我得参加,看着王局长在会上指人:这个、这个……被他指的人就被反手捆绑起来殴打。大多数遭殴打的是曾经跟戈达仓上山的人。说他们是叛匪、地主,叫他们交出枪、马、财产等等。交不出来的人,就用绳子将大拇指绑着吊打,恐吓要枪毙等,打晕后等着醒过来再打。看到丈夫遭殴打,妻子不忍大哭,他们又殴打妻子。看了他们整人我就做噩梦,我感到终有一天我也会遭同样折磨。要想自己不挨打,就得打别人,只有这两个选择。我度日如年,心想要么自杀,要么跑。

当时,果洛和色达都非常剧烈地抵抗中国侵略,中国人还没能控制色达。因此,从我们这里逃出去的人,都跑去了色达。果洛色达有十八大部落和二五小部落之分,大的部落统领上百户,小部落也有四五十户,每个部落都有部落头人,色达王是阿希.仁增顿珠。历史上果洛色达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一个政权,在被共产汉人侵占前,色达是独立自主的王国,国民党拿她没办法,更不受国民党管辖。共产汉人也多年未能占领色达,直到一九五九年。

有一天,来了汉人干部说:“我们要和色达打仗,你今天必须跟我们去运送物资。”我们一共有11个人,被安排赶着上百头牦牛运送物资。在途中,我和同伴们就悄悄商量反叛:“如果色达的藏人打过来的话,我们就把这些物资给他们;要是没有打过来,我们就自己上山。”物资送到色达果格塘后,返回的路上,我们就一起跑了。

我们跑到了色达起义民众聚集的山上。甘孜、多科、阿坝、理塘、果洛旺欠、多巴……周围方圆各地的起义者,约有数万人,都聚集在这里。在这些起义者中,也有我们炉霍的麦、鲁、藏、曲四个大部落,他们没有上缴武器,跑来了这里。四大部落中的玉科部落,头人叫玉哲;藏部上下两部,头人是甲果哲布;鲁部落的头人叫阿曲巴杰,都是很大的部落。在这儿我们也找到了头人戈达阿曲和我们部落的人,就加入了起义藏人的队伍。色达本身有十八大部落和二五小部落,色达王阿希.仁增顿珠虽然是俗人,但色达民众像尊敬仁布切一样敬仰他。他也给民众护身符。我得到过他加持的护身结,他说:“念诵一万遍莲花生大师咒,可避凶器。”

在那里,还可以买到枪支等东西。我们于是就卖了一头牦牛,用卖牦牛的钱买了枪。

9.头人戈达阿曲战死了


我们在果洛色达扎营住了两年左右时,汉人开始进攻色达,全面围剿起义者,把驻扎在色达上部的旺钦、多巴的民众赶了下来,使得色达起义民众的聚集范围缩小了很多。

有一天,我得到一封信,是我被抓的那个堪布舅舅的信。信中说:“我从监狱逃出来了,现在在朵芒寺中。请你来接我。”看完信,我和另外一个舅舅,我们骑着马,带了几个人一道前往朵忙寺。走了一天,路上遇到一个人,他说:“朵芒寺已经被汉人攻打占领了,你舅舅恐怕难逃一劫。你们也不要前去了,那里非常危险。不过,很多人跑进了山上的森林里,你们不妨去山上找找看。”这时,与我一道的那个舅舅对我说:“堪布从监狱里逃了出来,我不能不找他。你先回营地去吧,我自己去森林找找看。”说完他就骑马走了。

我返回了当时我们聚集的地方甲桑囊。那时我和头人戈达阿曲在一起。我们正在说话间,忽听见有人喊:“汉人来了!汉人来了!”我们马上兵分两路:一部分人抓马备战,当时我们的武器很好,还有很多好马;我和另一些人把家当收拾好,牵着马过了色曲河。汉人已经到了离我们不远的山头,头人带领很多人迎头冲了过去,打了起来……

整整一天后,我们远远地望见同伴们撤回来了,他们牵着很多背上空着的马,我们知道有很多同伴战死了。也看到了我们头人的马,马背空空,我们知道头人戈达阿曲也战死了。头人的儿子悲伤地说:“那是父亲的马,父亲被打死了……”回来的人们说:“我们杀了很多汉人,但我们也失去了两个头人。头人戈达阿曲是打完了子弹后,拔刀冲向敌人时被打死的。另一个是果洛部落的头人,他和他的大臣都被打死了。”

这时,头人的弟弟戈达丹增喇嘛说:“我还活着干什么?”边说边往外冲,我们把他给拉住了。头人的儿子,他比我小一岁,上前说:“叔叔,您不要去白白送死。父亲就是像您这样冲动而死的。你这样冲上去,汉人会更高兴。你留下这么多部下不管,自己去白白送死有什么用?请叔叔冷静!”头人的弟弟还要往前冲,于是我们说:“叔叔,让我们去打吧!”说完我们三四十个人打马向汉人阵地冲了过去。

又打了一天。虽然我们人数不少,可汉人更多。我们寡不敌众,只好撤回。但是我们找到了头人的尸体和枪。头人的枪非常有名,是他用两头牦牛换的“巴美丽”。他的枪没有落到汉人手中。

我们把头人戈达阿曲的尸体运到附近的达孜寺,在那里进行了天葬。那场袭击后,漫山遍野都是失去了主人的马和牛羊……

10.“你们把地狱给指出来”

此后不几日,我的两个舅舅回来了。我的堪布舅舅逃出监狱,在朵忙寺遭汉人袭击时,逃到了森林里;我的俗人舅舅去森林里找到了他。

一见面,我就问堪布舅舅是怎么逃出来的?他说:“被抓后,我被关在炉霍县城里的炉霍寺。整个炉霍县的大喇嘛、大朱古、大堪布等高僧大德们,都一起被关押在那里。汉人说:‘你们用宗教欺骗人民。你们自称喇嘛,接受人民的牛羊……现在你们把地狱给指出来!只要你们能指出地狱在哪里,我们就承认你们是对的。如果指不出地狱,你们就是骗人的!说什么你们不结婚?你们这些骗子,先来撒泡尿看看,要是尿里起泡沫,那你们就和俗人没什么不同,你们就得还俗,我们给你们安排老婆。如果撒的尿里没有泡泡,那你们就过关了,可以不结婚!’然后把我们殴打了一通,关在了大经堂里。汉人没有给我们戴手铐和脚镣,但是没收了我们的藏袍腰带和鞋子……”

到了晚上,我舅舅问其他那些被关押的堪布和朱古们:“你们谁能示现地狱?请示现一下,反正我是什么法力也没有的。这里有这么多大喇嘛和朱古,希望大家展示一下法力,不然真的像汉人说的那样,真是丢脸!”大家都说没有法力。我舅舅就说:“既然这样,那我们今晚就逃走。逃不掉的话打死就打死算了,没有法力示现地狱,再娶个老婆多丢脸!”有人对我堪布舅舅说:“千万不能那样讲,闭嘴睡觉吧。”堪布才猛然醒悟:看他们的样子根本没有本事逃跑。今晚上我胡乱说话,明天审问挨打时,很可能有人会告我的状。堪布赶紧补充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对!对!睡觉!睡觉!”深夜,堪布祈祷了一阵,提起自己的糌粑口袋,慢慢向门口摸去。到门口时,见守门的士兵正在睡觉。他小心翼翼地从守门士兵的旁边走过,士兵没有醒。堪布跑到白天上厕所时,就已经看好的那根木桩前,轻轻地抬起木桩,搭在寺院围墙的墙头,沿着木桩爬上墙头,翻墙跑掉了。

11.炮弹在我们周围炸开

甲桑囊被汉人袭击后,我们和果洛色达的人都转移到了尼贡郭的地方。在那里仍然遭到了围剿,解放军包围了我们,用猛烈的炮火轰炸我们,还派飞来了飞机,飞机没有扔炸弹,而是撒了很多传单,有藏文、有中文,传单上说:“你们没有地方可逃,拉萨已经被我们占领了,你们快投降。限你们五天时间,如还不投降,我们就要轰炸”等等。那时是1959年,中国人已经真的占领了拉萨,但我们尚不知道。

大炮不断地轰炸,炮弹在我们周围炸开,尘土飞扬。这时各部落收到了开会的通知,我们部落头人已经战死,是头人的儿子去开的会。这个会议是各大部落头人的会议,大概有四五十名头人出席。他们是骑在马背上开的会。会上主要讲话的是色达王阿希.仁增顿珠。他说:“现在我们已经无法抵挡汉人了,而且,汉人已经包围了我们。如果你们想投降,就去投降吧。不愿意投降的,又无法打得过汉人,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必须突围。各部落的人谁想要与我一道突围的,可以跟我们一起突围。但请不要带钱财和家当,妇女家眷也请不要跟着我们了。”

下午四五点钟时,我们被解放军团团包围了。色达王阿希.仁增顿珠命令往外冲!队伍具体安排是:旺钦多巴和戈达仓在前(译注:由于头人戈达阿曲已死,这里的戈达仓指的是戈达阿曲的弟弟戈达丹增以及戈达家族成员),中间是喇嘛、僧人和没有武器的人,队伍最后由色达王和他的大臣等断后。色达王给了我们每人一条护身结,说念过一万遍莲花生大师咒,可避凶器。色达王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老头子,根本没有头人的派头,是个光头老人。然后我们出发了。

天黑时,下起了冰雹,冰雹有手指头那么大。没走多久,我们就遇上了汉人军队。我们开始开火,汉人放了灯(译注:当时藏人不知照明弹,将之称为“放灯”),把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样亮。我们毫无对抗之力,只能不顾一切向汉人死冲。见我们不要命死冲,汉人竟撒腿就跑,我们就这样突围了。到天亮时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冲出来。冲出来的大多是我们部落和旺钦多巴部落的人,总共大概两三百人:我们部落大概一百来人,旺钦多巴一百来人,另有一些色达和其他地方的人。其中有一些喇嘛,比如喇嘛希钦旺朱、色达的喇嘛嘎杰等;一些其他头人的大臣们,他们带的武器很好,这些人都是跟着我们的新头人戈达丹增一起冲的。我们部落有二十多人被打死,剩下的也打散了。其他人全部在这场突围中被消灭了。


(待续)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印度 贝日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转自唐丹鸿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 http://moments-of-samsara.blogspot.ca/2014/02/blog-post_24.html?spref=tw

2014年2月23日星期日

王力雄《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从沈迪接受董事会交下的任务,到带着几十人的团队抵达成都现场,只用了四小时二十分。保安公司的快速反应能力已经接近无与伦比。然而却没有见到现场指挥官。副支队长解释说,张支队长正在一线指挥搜捕漏网的暴徒。沈迪安插的眼线却私下报告,张支队长其实是在厂区找他的狗。不光是他找,现场士兵都在为他找狗,正在进行的清理全部停顿。得知藏獒失踪后张支队长一直处于癫狂状态,骂军官打士兵,甚至亲手开枪射杀被抓的工人。沈迪一行到达前,值班员通知张支队长回指挥部等待,他的回应是破口大骂。眼线对骂的具体内容不很明白,感觉非同小可,凭记忆记下了文字,只是标明省略了脏话。

眼线记在手机上的文字是:“(脏话省略)这么大的事只给了老子二百五十万!老子一条狗最少值五百万,老子还赔了二百五十万呢!(脏话省略)他们不赔给老子五百万,老子就去揭发龟儿子!(脏话省略)”

沈迪把眼线的手机放进自己口袋,让秘书给眼线两万块钱。“这手机已经旧了,去买个新的。”

沈迪叫来副支队长:“现场指挥现在由我的人接管,你配合。”副支队长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嗫嚅之间,沈迪带来的人已各自就位。一位中年男子登上指挥车,坐到指挥员位置操作各种电子设备,熟练得就像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副支队长躲到一旁去打电话,看来他还没得到交出指挥权的通知。不过沈迪无需理睬。在北京还没出发时,四川省政法委书记的电话就已经打过来,请沈迪协助处理事件。要做的归根结底是一点——不让外界知道发生开枪和死了人。沈迪在官场被称为“维稳大师”,不少地方政府和官员都当过他的客户。他关系通天,能上下摆平,横向则可以在全国同步布局——地方政府没这个能力。政法委书记给的价是一千五百万元,听到沈迪没回应,补充说成都市政府还会拿钱,包括工厂所在的区政府也会加钱。

沈迪让政法委书记跟保安公司的分管经理谈钱。他没立刻表态,但是当然会接这个活。四川省要的和家族联盟要的完全一致,接下四川的活相当于耧草打兔子,顺带多赚的钱。分管经理会像职业经纪人那样讨价还价。各级官员都怕自己辖区出的事闹大了被上级责怪,影响仕途升迁,拿钱平息是不会吝啬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钱。果然,飞机降落成都前就收到经理报告,最后谈妥四川一揽子出三千八百万元,比黄士可在董事会上当场转给保安公司的三千万元还高。这个兔子够肥。

多年来,每当沈迪这个“维稳大师”听到出事——也就是不稳的时候,心里总是暗喜。事情越多越大,越是维稳的升值。维稳可以说是当今中国利润最高的产业。在保证完成家族联盟的任务之外,保安公司也被默许接其他活。既然整个国家是家族联盟的,任何不稳都是威胁,因此维稳和家族联盟的利益总是吻合的。既然保安公司是由沈迪控制,公司收的钱如何切割,往哪个口袋装,都是他说了算。沈迪知道官员为什么都喜欢维稳的钱,因为那最没数、最方便做账、也最难纳入制度和审计,所以最容易成为自己的钱。这一单生意,沈迪至少可以弄到自己名下一千万。

想到自己的一千万,沈迪不禁皱了皱眉头,那个蠢货竟然想要五百万!射杀上百人他不当回事,丢一条狗他要发疯……钱是次要的,他的骂娘也可以当没听见,但这蠢货威胁的揭发却不能不当回事。家族联盟可以容忍利用维稳给自己谋利,却不会容忍策划开枪制造不稳。虽然先制造不稳再用维稳谋利是官场公开的秘密,但那一旦见光便是罪大恶极。

指挥电台从现场传回的声音大都是找狗的,最突出的是张支队长接近嚎叫的嗓子,一直不停地骂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恢复对现场的掌控,不能让一条狗控制局面。想让事件化为无形,现场必须尽快处理干净。但是看来首先要解决的障碍就是张支队长,他现在变成了一条疯狗,不让他继续找狗,他必会咬人。

沈迪在手机上写了一行:“狗主人找狗时被隐藏的暴徒割喉,暴徒随后被击毙”——好像是个微型小说,给身边名叫路小虎的“施工员”看。沈迪有大事时总把路小虎带在身边。他虽然年轻,却善于用脑,一点就通。路小虎看了小说,点点头,便到一旁抽烟。那个头脑一旦开动,一切都会按部就班达成。沈迪随即销掉小说,转向处理现场。

根据报上来的情况,原本参加占领工厂的上千人,通过广播最后通牒、震慑加开放通道吓走了大半。目前找到的尸体是一百八十三具,被俘的是二百三十六人,估计现场没被发现的死人和活人都不会有多少了。

沈迪满意的是张支队长让所有的枪都装了消音器。近年才给武警配备这种装备,正是为这种场合用。没有枪声传出去,后面的处理就方便很多,否则只要惊动了周围几公里,开枪消息立刻就会在网上传遍,随即引起外国媒体的关注,往下处理就难了。

十二辆旅行大客车组成的车队陆续抵达现场。在从北京飞来的途中,沈迪的班子已经制定了方案,包括要求成都当局提供大客车。每辆大客车都按要求放下窗帘。下面要做的是把工人——无论死的活的——全部转移出去。对外名义是占领工厂犯了聚众闹事、破坏国家财产罪,需要集中办学习班,配合司法调查,再做司法处理。大客车是故意给厂区外面的家属看,让他们以为车里都是活人,而且待遇还不错(至少没有用囚车)。车里装的活人事先进行麻醉,保证不会动。死人也按座位装车。对外显得车辆和人数相当。运送过程道路戒严,重兵押送,车队先开入武警军营,让人以为学习班就在军营之内。允许家属送东西、送钱,军营设立专门接待处,允诺转交。家属只要以为亲人活着在等候处理,一般就会听话而不敢闹事。他们不会知道,亲人送到军营后被换上篷布遮掩的卡车,活人送到青海戈壁滩上的集中营,死人则送进深山焚烧掩埋。等待家属的将是各种手段和理由的拖延,至少两、三年内不可能知道真实情况。当然,事情迟早会暴露。沈迪也清楚这一点。但是只要等家族联盟完成了卖地,后面再发生什么也就关系不大了。

以沈迪的愿望,现场的人都死了会让事情简单。既然已经开枪了,再多射一些子弹没有区别,有死有活反而麻烦,还得防范活人说出死人的事。好在张支队长为了防止他的藏獒跑出去,让他手下对工厂包围得更严。狗都不能跑,人应该更没可能。不过在讨论对外宣传方案时,重点放在武警被暴徒刺死,才发现刺死武警中尉的那个女人既不在尸体中,也不在被俘者中。沈迪命令对厂区再次进行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角落,同时要求成都和周边地区设卡检查,并向全国警方发布该女的通缉令。只要发出通缉令,她即使没有落网,也只能四处躲藏,不敢出面发声,进入公共领域的管道基本也就被堵塞。

目前最重要的是看住网络。涉及这么多人,一点风声不露是不可能的。关键是不能形成引爆效应。所谓的引爆,指的是快速的连锁反应一波推一波,通过便利快捷的网络传播,产生爆炸效果,加上网络追踪热点的马太效应,瞬时覆盖网络,引起数亿人共振。一旦发生这种引爆,即使以国家之力也难控制,往往必须让步。而只要不引爆,再大事情也会被淹没在信息海洋转瞬即逝,或是无声无息。这就是网络的特点。所以控制网络的关键,就是防止这种引爆。

以过滤敏感词切断流传是基本手段。中国的网络防火长城是世界最高水平。虽然敏感词设定过多会产生阻塞,导致信息流动减缓。不过遇到特殊事件无需考虑那么多,效率是次要的,甚至要的就是让用户感觉“不好用”暂时不用,以阻滞传播。网络就是这样,瞬息万变,稍一错过,热点就不再热。每个节点多出一点阻滞,积累效果就会使引爆失去可能,这是已经使用成熟的经验。

但是这年代不可能封锁住所有管道。如果有传闻却没有被证实,传闻就有新闻价值,封锁反而会激发媒体和记者的挖掘热情。对媒体而言,新闻关键在新,不新立刻抛在一边,因此避免媒体炒作的更好方法不是封锁,而是主动公布,用自己口径抢先将其变成旧闻,嗜“新”如命的媒体便会索然无味,放弃挖掘,甚至干脆按照公布的转发。抢先的公布也就获得了对事件的解释和主导。

公关部派出的新闻小组就是做这事的,最后确定的新闻稿避开工人占领工厂的维权性质,说成黑社会团伙强行占地,破坏国家财产,在政府对其违章建筑进行清除时,聚众闹事,武力对抗,杀害武警军官,杀伤多名士兵,因而进行抓捕,将依法审判。沈迪审定新闻稿时,把已经缩小了一半的抓捕人数再缩小一倍。稿件立刻发至北京,已经安排好作为新华社通稿。再过几小时, 醒来的人们便会从各种官方媒体得知这个消息,又不会引起多少注意,因为都是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篇幅也极其简短。

要采取的另一个措施没这么正规,是邪招,却同样有效——故意在网上传播一个谣言,跟这里发生的情况很像,开枪和死人的情况都说,地点却是另外一个省。先在网上搞得沸沸扬扬,那时自会有当地网民自发出来否认,让谣言不攻自破。再由警方抓捕一个形象猥琐的造谣者送到电视上认罪。就像以毒攻毒的疫苗,即使这里发生的事再被上网,因为说得几乎一样,会让人们以为是同一个谣言,或是另一次造谣。加上调动网络水军去故意搅浑水。网络是最辨不清真假同时又黑白分明的地方,一旦信息混乱让人们搞不清时,既不愿意费脑筋、也没能力去求证的网民就会连洗澡水带孩子一块泼掉。

只要涉及网络,就得在全国范围处理,这是地方政府的局限所在,同时也是沈迪的优势所在。沈迪的另一个优势是快——时间差一点,结局便可能是引爆和未引爆的差别。官僚机构最易坏事就在这。沈迪靠家族联盟直通权力高层,不需要官僚系统的层层请示。高层一句话整个系统就会在全国范围动起来,形成“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些年,当局控制网络的能力大幅提升,也有了强大信心。 网络没有如开始担心的那样成为颠覆力量,而是成为服务权力的工具。权力的网络能力远远压倒民间,平时制造梦幻盛世,利用娱乐进行麻醉,给社会不满提供虚拟释放;出事时或是诱导舆论或是混淆视听,皆可成功化解。沈迪对此已得心应手,保安公司也把很大一部分力量放在这上。

在做着所有事情的同时,沈迪一只耳朵始终在听着指挥电台。现场各个位置的对讲机此起彼伏。跟着张支队长的移动电台和指挥车的电台是同步的,他的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地传过来,真是烦死人。终于听到了已去现场经一个多小时的路小虎。

“……我们带的生命探测仪是最新型的,本来是准备搜索暴徒用的,结果变成了一直帮您找狗……”

“到底找到没有啊!有我的狗在,根本不用你们这屌玩意,一个暴徒也他妈的跑不了!”

“别说还真有发现,那座废散热塔的循环管道中有生命迹象,形体像是狗,还活着,可能是卡在某个夹缝中了,得有人进去才能……”

“我操!我操!怎么不赶快给我弄出来?!”

“支队长,您那狗谁敢去动啊?它卡在那肯定怒得不行,别人谁去弄它出来,说不准自己倒活不成了。您是狗的主人,只有您自己去弄才保险。我带着生命探测仪跟着您,帮您确定位置……”

后面将会发生什么,沈迪不用往下听也想得出会是什么。果然,过了一段,连时间都跟他估计的差不多,电台那边传来闷闷枪响,显然是循环道里开的枪。然后便是路小虎从对讲机传出震惊喊声:“支队长被捅刀!……这里藏着一个暴徒!……暴徒被我击毙!……支队长!支队长!……他不行了!……”

事先把一个无关活人捆绑手脚封住嘴巴弄进管道,再让有众多士兵可以支使的支队长自己往管道里钻,刀法使其一刀毙命,再把“暴徒”的姿态、指纹等做得符合警方侦查,所有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在路小虎那却没有什么不可能。很少夸奖手下的沈迪也不禁在心里给了他两个字:精彩!

(http://wanglixiong.com/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1: 维稳大师的部署 )

2014年2月13日星期四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康区炉霍 彭措(二)




彭措:1937年生于西藏康区“霍尔章谷”,父亲是哲霍大部首领“哲霍仓”的末位传承。彭措于1957年加入起义游击队,1960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喜马偕尔邦贝日流亡藏人定居点。


4.共产汉人强迫我们“解放”

共产汉人越来越多,不仅在炉霍安营扎寨,而且已遍布藏地。汉人的作为也越变越坏,到1955年、1956年,情况变得非常坏了。头人们再次被叫去中国开会,我们的头人戈达阿曲也是被招去开会的头人之一。中国人对头人们说:“我们要‘解放’你们。我们不‘解放’贫困农民、牧民,也不‘解放’寺院和喇嘛,因为宗教信仰自由;我们要‘解放’的是地主和富农。”(译注:受访者原话如此。这里受访者实际谈及的是“民主改革”。当时很多藏人对“解放”、“改革”、“改造”等外来语汇非常陌生和茫然,也可能受访者当地将“民主改革”都译成了“解放”)

汉人尽管已经给这些头人们封了官,但还是把他们扣押在了中国或县里,不许头人们返回家乡。虽然没给他们上手铐,但开大会的时候公安局的人陪他们来,开完大会又把他们带回中国或者县上,或者带到异地去“劝说”藏人“解放”。

我们头人戈达阿曲也被扣在了县上。他曾被带回家乡开会,在会上对乡亲们讲“解放”怎么怎么好,中国如何如何伟大等。后来他被带去了果洛色达,让他去对那里的民众讲“解放”。共产汉人也带了一些封了官的、别的地方的头人来我们那儿开会。大会一般开几天,那些头人在会上,按照汉人的要求给民众讲“解放”的好处,向民众宣布要“解放”,要建立“老太婆背金”的社会等等。都是汉人指令头人们对藏人百姓说的,不是汉人亲口对我们说的。

这类大会开了多次。贫穷者才有资格开会,我属于没有资格参加大会的。会上他们不停地讲“解放”,起初我们不知道“解放”是什么东西?他们说要把富贵人家的财产分给大家,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等等,我们就明白了,“解放”不是好事,除了对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有好处,因为一无所有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可被“解放”的,反倒会分到一些东西。不管汉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们都非常清楚了,“解放”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没人认为我们需要“解放”,而是共产汉人强迫我们“解放”。(唐注:以下受访者所说的“解放”都指“民主改革”)

汉人起初并没有去碰牧区,他们之前也说过不改革牧区、寺院和喇嘛。“解放”是从农区开始的(译注:民主改革先是从康的农区开始,时间在1955、1956年间,后分别扩展到牧区)。汉人先让藏人交出所有武器。他们带着公安和军队包围着民众,说:“武器对你们没有用了,我们解放军有武器,可以保护你们。再说现在也没有敌人,所以你们把武器给交上来。” 说解放军保护我们,保护什么?不就是来对付我们的吗?但若不按他们的要求做,就会被抓去关押。当时也有人抵抗,虽然规模不大,这些抵抗者还是给汉人制造了一些麻烦,也杀了一些藏人干部。但很快,有的抵抗者被抓,有的跑到了山里。农区的人们只好把武器都给交了。

5.“解放”就是抢劫藏人财富

把藏人的武器收缴了后,中国人开始在农区搞“解放”。最穷的人没什么可“解放”的,其余人都要“解放”。汉人先让各家各户的仆人们交待主人的钱财、枪支、首饰、马匹等情况,并做了详细的登记。因为仆人们最清楚主人的财产情况。比如我姨妈家,她家在东克村,是个大户,家里有仆人。她家的仆人先被招去问话,交代了主人家的财产,登了记,随后我姨妈家所有的财产就被没收了。我们家没有仆人,但我们的邻居有仆人。我亲眼见到邻居的仆人被搞“解放”的人叫去,给了他一些钱,然后问他:“你家主人有哪些财产?有多少支枪?”就这样,汉人清清楚楚掌握了他主人家里的情况。有些人家的仆人不情愿说,汉人就对仆人说:“只要你说出来,主人家的财产就全部归你……”诸如此类。当然,不是所有的仆人都听汉人的话。有的仆人遭殴打、甚至被打死都没有交代主人家的情况。

汉人事先从仆人那里掌握了地主的财产后,在搞“解放”时通常先不让仆人出面。汉人对地主说:“把你家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我们看一下哪些东西要没收,哪些东西不没收。如果你们私藏隐瞒,那我们就会全部给你没收掉。”其实他们非常清楚地主家有什么东西,但不明说。这样有的地主就私藏了一些东西,或者只交出一般的物件,说:“除了这些,我们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汉人就说:“我们给你时间,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地主说真没有了。这时,他们就让仆人出面来对质,然后叫仆人殴打主人,逼地主交出东西。汉人不亲自殴打,而是让藏人殴打藏人。若地主还不交代私藏的财产,就把他交给公安殴打。军人是不会殴打的,都是交给仆人和公安殴打,军人负责包围看守,藏人根本没有反抗能力。

我们村一户叫麦琼的人家,是一个大户人家。那时麦琼家男人已经去世了,只剩下女主人和孩子。她家非常富裕,有牧业、农业,房子盖得像寺院那么堂皇,有大小两个佛堂,佛堂里珍藏有《大藏经》。如果请二十多个僧人来家里做法事,僧人们不需要带任何法器,她家里都备有法器。她家的仆人被招去,让他揭发并登记了主人家的财产。然后他们逼那女人交出财产,那仆人还殴打了女主人,说:你没有交出什么、什么……我知道你家里有等等,最后那女人被活活打死了。房子分给了那些害她的仆人,家里只剩下了一个男孩。我1988年回家乡探亲时,见到了她那儿子。他住在一个非常简陋的房子里。他家原先的房子全都被摧毁了。

除了贫农之外,所有人都得交出他们的财产。如不按之前仆人的口供上交,就会遭罪:殴打、用电击、用刀捅,我们那里有个老人被吊起来,用烧红的铁棍烧胡子、烧头发,烧得呲呲呲地响,连皮肤都给烧伤了。你不能说“我们家没有这个东西”,没有任何余地,你得把自己家里的所有东西上交。那些遭“解放”的人被打得严重受伤,人晕死过去后,还不许旁人去帮助,说:“他们是地主,不能让他们再欺压人,让他们自己走!”子女来背父母也不许。这些是我亲眼所见,他们就是这样“解放”的。

家乡人以为头人戈达阿曲在县里,还不知道家乡农村发生了什么事。部落里派人去县里见他,告诉他部落人的遭遇,请他回来。头人就讲:“我以前已经说过,我们打不过汉人。你们叫我回家乡,我如果骗一骗汉人,也可以回去。但是,如果我们跟汉人打的话,那就是死路一条。”我父亲也去拜访过他,他私下对我父亲说:“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的。我们打不过中国人,除非噶厦和外国帮助我们。”

从1956年到1957年,他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没收人们的财产。我是1957年参加反抗的。我“上山”之前,亲眼见了他们挨户没收村里大户人家的财产。我们家的财产是我“上山”之后被没收的。我们家曾有一些比较珍贵的东西,是早在我爷爷被国民党抓捕之前,就藏起来的东西:丝绸、珊瑚、金银器具等,到我上了山之后这些东西还是给没收了。(译注:受访者所说的“上山”是指参加抵抗游击组织。当时藏人民间抵抗人员多隐藏在深山,伺机袭击入侵者。)

地主的财产被没收尽光,同时还要遭批斗,在当地凡有一点影响的人物,都会被抓走。男人被抓走后,妇女和小孩就被赶出家门,遭殴打,也不许他们参加劳动。汉人干部、仆人们住进了地主的房子,仆人分得了主人家少量的东西。这是什么“解放”啊?如果解放是为了人人平等,那不该把所有东西都没收,也应该给地主留一点吧?可他们不是,他们没收了地主所有的东西。事实上,共产汉人把我们的财产没收后,只把少量不值钱的东西分给了“翻身农奴”,其余都运回中国去了。特别是那些珍贵的财物,比如金银首饰、金银佛像等,都被中国人拿走了。粮食、农产品也统统运往了中国。我们那儿有一句谚语“某某家的粮食倒进河里,可以堵截河水一天”,形容大户人家的存粮很多。那些农作物全都被没收,运往了中国。这是什么“解放”?这纯粹就是地地道道的土匪!不管用什么名目,“解放”也好,“翻身”也好,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抢劫藏人的财富。

中国人就这样把我们的农区给“解放”了。

6.“戈达仓的人格杀勿论”

很快,共产汉人又开始在牧区 “解放” 。他们对牧民们说:“你们也要交武器,牧民没有敌人。”牧民们说:“放牧时会遇到野兽,我们需要枪来保护自己。”中国人说:“你们把枪缴了,解放军会保护你们的。如果野兽来了,我们解放军会保护你们。”汉人多次宣布要缴枪,但牧区的民众没有缴枪。

我那时正在牧区放牧。有一天,牧区的人得到通知,让第二天到头人戈达仓家里开会。第二天我们去时,见头人戈达阿曲已经返回家乡了。当时共产汉人和色达民众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我们的头人阿曲,之前汉人已把他封为县长了,带他去色达调解冲突。头人戈达阿曲去色达与牧民们一起呆了几天,在色达他骗了汉人跑回了家乡牧区。那天乡亲们非常高兴,因为不管怎样,头人回来了。

人到齐后,头人说:“你们不停叫我回来,现在我欺骗了汉人回来了。共产汉人肯定会来打的。所以我今天就要上山。我弟弟戈达丹增他们明天也会上山。但你们要知道,我们是无法打得过汉人的。我不会点名让谁跟我一起上山,或者谁不要上山,你们自己决定。如果你们当中有觉得会被汉人杀的,明天就跟我弟弟上山。”不过,头人点了我叔叔的名,叫他第二天上山,因为我叔叔和头人是拜把兄弟。开完会后,头人就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和另外几个已经拿共产汉人工资的人,一起上山去了。

第二天,我叔叔也带着枪,跟头人的弟弟戈达丹增他们一起走了。他留下了自己的老婆和小孩,他的孩子都很小,老婆在哭泣。一起走的还有另外四十多人,包括头人的大臣等很多壮汉,都是在牧区比较有影响力的人,他们已经有了对抗汉人的计划,这些勇敢的男人们都走了。

没过两三天,在嘎纳耶唐草场上,牧民们都在这里放牧,我和父亲也在。早上天快亮时,有人喊:汉人来了!我和父亲没来得及骑马,带着枪趁大雾遮山,跑到山上森林里去了。跑到山上时看见,解放军已包围了草场上所有没跑掉的牧民。天大亮后,汉人袭击了头人戈达仓家族的帐篷,一共有三、四户人家,解放军对戈达仓的牧户用机枪扫射,用炮轰,打了很长时间,除了枪声外什么也听不到。不仅打死了人,连牛羊、狗都被打死了。

我们跑上山,钻到森林里躲起来后,山也被汉人包围了,我们无法逃出去。第二天,父亲说:“你是小孩,不会有问题的。你回家去看看汉人在干什么。”我就摸回家去了。我到家的时候,汉人已经离开我家了。母亲说:“今天早上汉人刚刚走。昨夜汉人住在了我们家里,让家属把孩子和丈夫叫回家。”

那次共产汉人包围嘎纳耶唐草场,找了很多藏人给他们带路。去包围前,汉人和藏人干部开了会。当时在嘎纳耶唐草场上,有三个牧民部落都叫戈达亚卓。汉人的命令是:“包围后,不许对其他牧民开枪。但是,对戈达仓家族格杀勿论。因为头人戈达阿曲回来了,他的弟弟和叔叔等都很厉害,他们会反击而且他们的武器很好,所以不需要喊话,直接扫射,不能放走一个。其他部落的牧民说不定会投降,因此要对他们喊话、劝说。其他那些牧民如果不先开枪,解放军不许向他们开枪。”所以,那次戈达仓家族的三四户人家全被杀了,只有一个女孩,从帐篷底下钻出来逃了生。来围剿我们的最高官员叫王局长。会上还点了14个人的名字,其中有我父亲,说这14个人有罪,罪行和之前被汉人诱杀的卡希彭措鄂珠的罪行是一样的。共产汉人点了这14个人的名字,但并没有说怎么处理,也没有表明是否要杀。带完路后,一些藏人被放回家。其中一个给汉人带路的僧人,他是我们的亲戚,他回家后来到我家,对我母亲讲了这一切。

我回到山上,给父亲说了情况,叫父亲快逃跑。父亲说:“我不跑,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我的孩子们都还小,我不能走。” 头人阿曲他们设法逃走了。

接着,汉人找来了喇嘛和朱古(译注:藏人一般称高僧为喇嘛。朱古即转世化身),派他们上山劝说大伙儿下山。因为男人们都在山上,汉人就命妇女和孩子们把家当全搬到一个叫纳告玛的大平滩上,所有牧民家眷都聚集在那里。汉人军人围着牧民搭帐篷扎营。汉人对高僧大德们说:“你们可以担保,我们不会抓、杀他们,让他们回来。”喇嘛和堪布们来到森林里,劝我们投降:“汉人不会抓你们,更不会杀你们的,我们可以担保你们的安全。”我们相信喇嘛和堪布的话,就走出了森林,下山向汉人投降了。

在纳告玛大平滩上,汉人首先让我们交武器。他们命牧民缴枪时,枪口要朝着自己,手捂住枪口递过去。亲手收缴枪支的,就是来包围我们的最高官员王局长。汉人头头在中间,周围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围着。

我和父亲在一起。缴枪时共产汉人向我父亲问话。我父亲说:“我是中国的罪人,我愿意接受改造。去哪里改造都可以。”共产汉人当时说:“你态度很好,不用去改造。你是小头人,就继续当头人吧。”就这样,我们的武器给没收了。

有一个叫罗果玛的人,他是头人戈达仓的大臣,七十多岁。以前共产汉人多次带他去中国参观。他藏在森林里没有出来,共产汉人就叫他的儿子去叫他回来。这个人回来的那天我们去看了,他没有武器。回来后共产汉人让他表态,罗果玛说:“我没什么话可说。以前我多次去中国,去的时候你们对我讲过,对牧民不搞解放改革,不收缴武器,你们讲宗教信仰自由,对寺院不进行改革等等。我相信大多数中国领导人讲的不是假话。既然那是真的,就请把民众的枪支还给他们。不然你们就是在欺骗人。”刚说完,那个汉人官员马上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几个人就跑过来,把罗果玛绑起来带走了。

(待续)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印度 贝日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转自唐丹鸿博客:轮回在轮回的瞬间 http://moments-of-samsara.blogspot.ca/2014/02/blog-post_13.html?spref=tw

2014年2月12日星期三

普琼:藏娃(长篇小说·之三)




几天后,格松次仁说梦巴黎舞厅经常来几个跳舞的小伙儿,这帮人花钱大手大脚,看样子不像个正经渠道来钱的人,其中一个小伙儿脸上真有一颗黑痣。

那真说不准就是那个骗子,藏娃真想去看看。

天还没黑時,藏娃和格松次仁带着阿布去了梦巴黎。

梦巴黎舞厅在拉萨西郊。舞厅座落于一座三层水泥楼房的第三层,那附近有不少高高低低的房子,也都是些酒馆饭馆这类的铺子。

藏娃在不知不觉中发现拉萨真的变化很大。就比如拉萨西郊,一下子冒出了好多新盖的水泥房,这些水泥房或三层或两层,上边住人,下边是酒吧、餐馆、旅馆、舞厅、饮厅、理发店……拉萨没有那么多人,经营的人全是外地人,其中四川人居多,尤其是四川妹子。

这些四川妹子来了,给拉萨带来了强劲儿的活力。白天,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那些饮听、酒吧的门口,抽烟、嗑瓜子,穿着半透明的衣服晒太阳,向路人招手、卖弄风骚;晚上,她们出现在舞厅、酒吧、旅馆……那些钓鱼的姑娘则站在隐隐约约的路灯下,向路人挤眉弄眼、叫唤拉扯,钓到了鱼就带着进去,交给自己的同伴。

天一黑,那些餐馆酒馆门口挂的五颜六色的灯全亮了起来,舞厅门口也会出现四个五个穿着时髦衣服的女孩儿,看那些女孩儿的脸蛋,也只有十七八岁。她们涂脂抹粉,花枝招展。

藏娃他们一路上路过这些地方时,也让阿布好好看看在那些餐馆酒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可阿布似乎忘了认人的事,不是愣愣地看花花绿绿的灯,就是老回头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

到梦巴黎舞厅门口时,他们先带着阿布在那些闲聊的人面前逛荡,格松次仁一再强调:“一定看好,认准了再说。”

阿布不知是怕认错人,还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看了几个人的脸以后,又忘了假钱的事,不是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就是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

“阿布,你干什么来了?”格松次仁大声冲他喊。

阿布如梦初醒,说:“是是。”。

他们带阿布来到三层的舞厅,里边灯光昏暗、乌烟瘴气,位于前边的一个小小舞台上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唱歌,舞台下边坐着密密麻麻的人,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有的喝酒,有的抽烟,有的你说我笑,有的凝神听歌,千姿百态。有的喝醉的正踉踉跄跄地穿过桌子之间的缝隙上厕所,若不是旁边人伸手阻挡,就倒在桌面上。一张张桌子上都摆满了啤酒,有的桌子甚至看不到桌子面,全被啤酒瓶覆盖了。一些人正举杯干杯,一些人已经喝得摇摇晃晃,还有一些人大叫着服务员,年轻漂亮的服务员们手忙脚乱,在一张张圆桌间来回走动。不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一扇窗户前,从那窗口买来一束一束的花,准备上台送给那个唱歌的女人。

藏娃他们三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因为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人脸。

“现在看不清,等灯亮的时候好好看看。”藏娃以为格松次仁看到漂亮女人就忘了这个差,可他没忘。

舞厅里乌烟瘴气,台上女人的歌声歇斯底里。

等他们的眼睛慢慢适应后,他们带着阿布在舞厅的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让阿布好好看看每个人的脸。

走出舞厅来到走廊上时,阿布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哎呦,这里边可真像到了地狱一样,真难受。”

藏娃和格松次仁笑了,格松次仁还问:“你到过地狱呀?”

他们又进去转了几圈以后,格松次仁问阿布:“没有那两个人吗?”

阿布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们带着阿布最后一次进“地狱”。

这次,门口旁边坐着的几个人认出了他俩,他们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格松次仁认识的人。

让座、打招呼、敬酒,说话的人要大声喊,可听话的人要把耳朵伸到说话人的嘴边才能听到。

格松次仁认识的那几个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有个穿西服的小伙儿挥手向穿梭在桌子之间的服务员小姐喊:“哎,小姐,再来十瓶,哎,小姐,听到没有?”

他们还拿阿布开玩笑,阿布没听懂,但他们自己却笑得前仰后合的。

给藏娃让坐的那个小伙儿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怎么不早点过来,刚刚几个女孩儿跳舞,全是三点一线,线,真是天女下凡。”

藏娃回头看了一眼,他不认识这个人,可这个人把斟满酒的酒杯端起来递给藏娃,嘴里的舌头都有点难以翻动,说:“来,多喝多喝,都是朋友。”

“来,先干一杯。”旁边一个人举起酒杯跟藏娃和格松次仁一一碰杯,嘴里的舌头不那么灵活,却说:“为了明天。”

藏娃和格松次仁把酒喝了,嘴里也回应:“为了明天,为了明天。”

台上那个女人唱完一首歌之后,台下买了花的人纷纷上台把花送到她手里。女人接过花后,总是迫不及待地把那个黑黑的像毛驴鞭子一样的话筒拿到嘴前,叽里咕噜地说一串话后,点头、微笑,哈腰、招手、说谢谢,看似很激动。她把手中的花递给旁边的另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传递花束时,像是互相传递赶驴棍子一样,根本没有呵花护花之意,而那些花也不怕折腾,花瓣不掉,枝干不断,特别是那唱歌女人应接不暇时,还把花夹在胳膊肘下。藏娃仔细一看,原来那些都是塑料花。怪不得,要不哪能经得起那些人如此折腾?

舞台下,聊天的聊天,看热闹的看热闹,但藏娃发现台上那个在旁边接花的年轻女人悄悄从舞台后边走下来,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转眼间,她又出现在那个卖花窗口的里边。

他傻乎乎地对格松次仁说:“你看你看,那个女人把人们送的花又拿到那儿卖去了。”

格松次仁笑着说:“这有什么?天天都这样。”藏娃却在琢磨,是我傻?还是他傻?他总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儿。

舞厅里醉汉越来越多了,那些醉汉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大了。藏娃他们也喝了不少酒,同桌有两个朋友说话也口齿不清了,含含糊糊,话语间还带着咯咯的断断续续的笑声。

这时,格松次仁悄悄把嘴挪到藏娃耳边,说:“走,去看看。”

“去哪儿?”

“先站起来。”

藏娃一站起来,阿布也准备站起来,格松次仁忙压着阿布的肩膀:“阿布,你在这儿跟他们坐一会儿,我们马上回来。”

藏娃跟着格松次仁走了。

他们走出舞厅,来到走廊上,藏娃的步子轻飘飘的,头也有些晕乎乎的,看走廊里的人都是晃晃悠悠的。

格松次仁跟一个打扮入时的三十多岁女人悄悄说了点什么,之后,他俩就跟着这个穿着时髦、化着浓妆的女人走了。

“干什么去?”藏娃轻声问格松次仁。

“先走,有好玩儿的。”格松次仁笑了笑没告诉他。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门口,女人抬手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个小缝,里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里外两个女人悄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里边的女人把门开大,让他们两个进去了,进去之后,她又把门锁上了。

屋里的这个女孩儿真漂亮,个儿不高,脸圆而白,眼睛鼻子都端端正正地安排在她那张脸上,显得十分年轻,没错,她就是年轻,顶多也就二十刚出头吧。

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小屋,简简单单的家具,两张床,一张桌子,靠墙处放了些箱子、盆子、鞋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屋正中拉了布帘子,把小屋隔成两部分,每边各有一张床,帘子可以拉开,挂帘子的绳子上还搭着毛巾、衣服。两张床上各铺着白色床单还有白棉被,都有些旧了。

藏娃的头仍然晕乎乎的,好像在梦中一样,恍惚看见格松次仁笑眯眯地跟那女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门开后进来了另一个漂亮姑娘,年龄也与里边的姑娘相仿。

从外面进来的女孩儿的下巴上有一颗痣,藏娃看见随即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定睛一眼,的确是一颗黑痣。他马上想到了骗阿布的那两个人,但不可能是她,她是个女孩儿,她不可能女扮男装去骗人吧?他想。

两个女孩儿站在屋中说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个走到格松次仁跟前,伸出一只手说了什么,格松次仁摸着屁股兜子拿出了一些纸币,在手指上吐了吐唾沫数了几张票子交到那女孩的手里。

女孩把到手的钱点了点,回头跟自己的姐妹眨了眨眼,然后走到墙边的大黑箱子跟前,把手中的钱放进了箱子,再返回来带着格松次仁去了帘子的另一边,剩下藏娃和另一个女孩儿在帘子这边。

这时,两个女孩儿开始脱衣服,藏娃身边的这个更麻利,一眨眼间,身上除了一条短短的裤衩和盖住奶子的布块外其他衣服全脱了。

“藏娃,玩儿好,今天我请客。”格松次仁隔着帘子对他说。

藏娃还像在梦中一样,身子前后晃动了一下。

“快点。”女孩儿说,然后坐在床上等藏娃。

藏娃有点不好意思了,双手摸了摸头。

这时,帘子那边传来格松次仁他俩干那事的声音了。听到这声音,藏娃突然想到了上次在车队办公室跟同事们看黄色录像的事。格松次仁这小子可能经常来这儿,要不他干这事怎么这么溜?藏娃有些好奇,他悄悄撩起帘子一角往那边偷看,只见格松次仁和那女孩儿都光着身子,女孩跪在前边,格松次仁跪在她的后边,两手搭在女人的屁股上。

他觉得好笑,想起了过去他在萨玛尔的时候拉着他们家母牛到邻村去交配的事。

那时,只有邻村的阿古桑布家有一头个儿大壮实的公牛,临近村庄的人都喜欢把自家的母牛拉到那里去交配。现在格松次仁他俩跟那些牛们的姿势怎么这么相像。不同的是,牛们干那事时,需要阿古桑布不停地拉着母牛脖子上的绳子往那公牛面前推,有些母牛还躲来闪去,可费劲了,但眼前这母的这么顺从。

事儿办完了,那女孩儿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卷纸来,“嗖嗖”拉了几把递给了格松次仁,又拉了几把自己用了。

藏娃又悄悄放下帘子。

过一会儿,格松次仁从旁边问:“藏娃,完了吗?”

藏娃抬头看了一眼床上坐着的女孩儿,她还没穿衣服,一直盯着他看。

“藏娃,还没开始?快点,人家在等着呢。”格松次仁拉开一点帘子说。

“走吧。”藏娃站起来,“我晕头转向的,什么也干不了。”

听到藏娃说的话,女孩儿露出一脸的不悦,一边开始穿衣服一边嘟囔着什么。

格松次仁穿好衣服,拉开帘子,朝藏娃哈哈笑了笑,然后朝他身边的女孩儿说:“小蔡,我的朋友今天不舒服。”女孩儿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

格松次仁和藏娃又回到舞厅,藏娃问格松次仁:“刚才后来的那个女孩儿你认识吗?”

“认识,以前她在江斯霞舞厅,现在又到这儿来了。”格松次仁有些奇怪,“怎么啦?”

“这女孩儿脸上有个痣。”藏娃觉得奇怪。

格松次仁好好看了藏娃一眼,咧嘴笑了:“别逗了,你以为这女孩儿女扮男装骗阿布了?她这么漂亮,你能想象她装扮成一个胡子巴茬的骗子?走,喝酒去。”

他们找到朋友的桌子坐下,大厅里还是那样吵吵闹闹、乌烟瘴气,只是台上唱歌的女人不见了,换成几个男男女女敲敲打打着乐器,喊喊吼吼,让人耳根深处刺痛。

朋友们指着他俩说笑着,藏娃听不清,但看出他们在拿他俩开玩笑。阿布看到他们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咧着嘴朝他们笑。

格松次仁脸不变色心不跳:“真爽,哈……”说完连干了两杯啤酒。

藏娃却有点不好意思,后悔刚才跟格松次仁一起去那个地方,自己什么也没干,可却说不清楚。他一阵恶心想吐,站起来朝厕所走去。

等他从厕所回来时大厅里的人已经走了不少,格松次仁和他的朋友们也在张罗着离开,他们互相碰杯,把剩下的啤酒斟在每个人的杯子里,一起干杯,然后把啤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走出那个乌烟瘴气的大楼,藏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多么清凉的夜风呀,他好像获得了新生。

阿布也一样,他在路边使劲儿蹦了两下,像是一头刚从圈里放出来的牛犊。

跳舞的人陆陆续续从大楼里出来,有的踉踉跄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拉拉扯扯,他们有车的找车,没车的步行,走不了路的就挥手招呼三轮车。大楼旁停着不少三轮车,车夫们有的下车拉客,有的坐车上等客,还有的不停喊:“三轮三轮,这儿有三轮。”

藏娃他们也在互相告别,突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两拨人打起来了。这帮人拳打脚踢,乱成一团,有的捡起路边的石头砸,有的像武林高手一样,挥拳踢腿,不一会儿,一个人“啊”的尖叫了一声,随后“啪嗒”倒在了地上。其他打架的人立即停手,愣了一两秒之后,“哗”的一下四散逃走了。

过了一会儿有围观的人走过去低头观看,突然惊叫:“捅刀了。”

又有人过去看,随后惊叫:“流血了,谁跟他一起来的,快送医院吧。”说着蹲下去把那个人扶起来,可那人已经不省人事了。

“格松次仁,我们把他送医院吧,要不这人会死的。三轮,抬上车吧。”藏娃不忍心见死不救。

“别管了,这帮人就是这样,自相残杀。”格松次仁说着往一边走了。

“别这样,要不这人会死的。”藏娃把他拉回来。

格松次仁摔着他的手说:“别管,死了就死了。”

“那你推走我的自行车。”藏娃对格松次仁说完,又叫阿布,“阿布,来,帮我抬起来。”藏娃和阿布忙把那人抬到一辆三轮车上。

“这人跟谁一起来的?”藏娃一边扶那人一边问周围的人。可没人回答。

“刚才这几个人为争一个小姐在楼上发生口角了。”有人说。

藏娃把那人放好后,和阿布坐上去,让车夫快速赶往人民医院。

到医院,车夫帮他们把伤者抬到急诊室里,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

藏娃敲了值班室的门,一个女医生马上出来了。她一看那人身上全是血,立即让他们进去把那人放在床上,同时问:“怎么回事儿?”

“打架了。”藏娃不假思索地回答。

“打架的不看。”医生的脸马上变了,“是不是喝酒打架?”

“是,捅刀的人跑了,血流的很多,我们怕他死了,就马上送过来了。”

“死也活该,天天喝酒打架,这种事怎么天天有,干点别的正经事好不好?”医生生气地说,“你们谁带过来的谁看,我们不看喝酒打架的,你们以为医院是为这些人办的吗?”

“求求你,医生,我们也不认识他,就怕他死,才送过来。”藏娃不知怎么办。

“天天就是这帮人。”医生说着,穿过走廊,进了一间房。

“大哥,快走快走,要不麻烦事就多了。”这时,拉三轮的小伙子拽着藏娃的衣袖出了急诊室。

“快走吧,这事麻烦多了。我前两天送过两个打架受伤的的,医生根本不管。我知道你们俩是好心,可到时候你们说不清楚,俗话说‘帮你抬摔倒的毛驴,却赖脱臼毛驴尾巴’,快上我的车,我送你们,你们住哪儿?”

藏娃犹豫了一会儿,回头往里看了看,然后说:“送到西郊菜市场附近。”

“没问题。”三轮车夫狠劲儿蹬了几下,三轮车一下就走得飞快了。

半路上,藏娃突然想到德吉宿舍去看看,她老不承认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今晚说不准抓到个证据。他又对车夫说:“先到高旅宿舍吧。”

“行,没问题。”

等藏娃和阿布到达高旅职工宿舍大门口时,大门已经关了。这是个铁门,他们年轻人回来晚了就会爬门跳进去。

他对阿布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阿布不解地看着藏娃,问:“你去哪儿?”

“我看看德吉回来了没有。”

“行。”阿布嘴上答应着,却不停往四周看,好像有点害怕。

藏娃爬门跳到院里,院里漆黑一片。

到宿舍门口后,藏娃静静地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听了听里边的动静,可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他心里就火了,这么晚了,她还不在家。他心想这证明别人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他怀疑她跟着晋总走了,他的胸口燃烧着一股火,这火从胸口烧到脑袋,整个脑袋都热乎乎的。他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这时走廊尽头的一间门打开了,里边出来一个披着外衣的女人,她打开走廊灯,往厕所这边走过来了。

藏娃使劲儿咳嗽了一声,那女人吓了一跳,停住脚步,眯眼往这边看了看,认出是藏娃,轻声问:“哦,是藏娃,没钥匙吗?”

“没有。”藏娃认出那女人是社里会计桑姆,“阿加,知道德吉去哪儿了吗?”

“她们今天晚上有应酬,跟着老总陪几个从成都来的客户去了。”

“去哪儿知道吗?”他问。

“这我不知道。”桑姆说,“这么晚了,也该回来了。你在我这儿等一会儿吗?”

“不等了,我回姐姐家去。”说着他慢慢朝楼梯走去,回头说,“阿加,那我走了。”说着下楼了。

藏娃又爬门翻出去了。可阿布不见了,他叫了一声:“阿布,阿布。”

原来阿布在不远处的墙角坐着,听到藏娃的喊声,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到藏娃面前,还打了个哈欠。

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狗叫声,让夜色更加漆黑。

藏娃觉得有些寒冷,跺了跺脚,心想,这女人真不是个东西,我不要这种女人了,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生气地走着,从迎面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他心里打了个寒噤,停住脚步。那哭声像他父亲的声音。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像突然被人在身上泼了一盆凉水。

哭声越来越近了,他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的心在咚咚乱跳,父亲出现在我眼前怎么办?这时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朝他走来,越来越清晰。

藏娃壮着胆子瞪大眼睛望着那个身影,他辨认出那个身影就是他的父亲。

他慌张起来,扭头看了看阿布,阿布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可当他再回头看时,那个黑影不在了,奇怪,他心里更紧张了,带着阿布加快步伐去了姐姐家。

睡觉时,藏娃耳边还回响着刚刚在路上听到的那个哭声,难道真的是我父亲的魂在游荡吗?为什么父亲还不能安息?父亲生前是个极好的人,为什么不能让他安息呢?

第二天下午,藏娃从雪山饭店门前走过时,突然后边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是晋总的老婆次仁曲宗。

拉萨就那么大,旅游界的人没有不认识次仁曲宗的。她四十多岁,中等个儿,圆脸,小眼睛,经常喜欢穿藏装,戴耳环,脸上还涂脂抹粉。他知道她要说什么,转身等着。

“藏娃,阿加给你说个事。”次仁曲宗表情严肃,说着把他带到饭店的墙根下。

“藏娃,你可能也知道吧?你老婆和我丈夫有很不正当的关系,我以前也劝过你老婆,别跟我老公勾勾搭搭的,可她根本不听,昨晚你老婆又把我丈夫带走了,我丈夫一夜没回来。我上次跟她说过,我以为她会收敛一些,可她根本改不了,我想让你好好教育教育她,如果她不改变这种作风,对我们两家都不好,更重要的是,我的那些弟弟们知道后,都要去找她,我怕年轻人干出莽撞的事来,就一直在劝他们,我希望你好好跟德吉说说。”

“你先跟你丈夫说说。”藏娃听了后边的几句,心里开始冒火,“你丈夫是成年人,又是总经理,我想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丈夫我当然要管了,他说每次都是德吉来找他,我找你是让你告诉德吉不要再来找我丈夫。我——”次仁曲宗的话还没说完,藏娃生气了:“我不相信每次都是德吉去找他,晋总是个色鬼,旅游界出了名的。”

“你老婆才出名,你蒙在鼓里,你知道她干什么吗?”

“这你不用管,你管好你的丈夫。”

“你这人,老婆跟别人跑,你还向着她。”

“我就向着她怎么啦?我就让她和你丈夫好,我和她一切都结束了,我让她和你丈夫继续。”藏娃成心气她。

“你是什么男人,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次仁曲宗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没见过吧,这回见到了。”藏娃说完扬长而去。

次仁曲宗的话像石头一样堵在藏娃心里,他生气德吉和晋总有这么一段说不清楚的关系,他真想把她抓起来揍一顿。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他到宿舍去找德吉,一进门就问她:“你昨晚又跟谁喝酒去了?”

“什么喝酒,昨天从成都来了几个客户,老总让我们几个人陪他们。”

“陪什么?陪睡呀?”藏娃死死地盯着德吉的脸。

“藏娃,别侮辱人行不行?我们工作去了,等于加了个班。”

“嘿,加班,加班加到床上去了?”

“啪。”德吉气得在藏娃脸上扇了一耳光,嚷道,“你侮辱人,你以为我也像你们这些人一样吗?”

“你还不承认。”藏娃把德吉的手抓起来扭到后边顺势把她推到垫子上。

德吉一边骂着一边抓起桌上的茶杯扔向藏娃,藏娃一躲闪,杯子砸在门上,“啪”一声全砸碎了。

“你是流氓,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吗?告诉你,你看错人了。”德吉嚷嚷着,眼里流出了泪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梦巴黎’干的勾当吗?你是流氓,是阿飞,你还打我!”

她怎么知道的?藏娃愣了一下,又出口骂道:“打你怎么了?打死你。”

“你敢,你敢就来吧。”德吉往他身上扑过来。

“德吉,德吉。”这时有人轻轻敲门了。

德吉一听是隔壁阿加巴桑的声音,她擦着眼泪开门去了。

“德吉,怎么啦?你们俩别老这样。”阿加巴桑四十多岁,说话嗓门大,是社里工会干部,平时跟德吉关系较好。她像个姐姐一样走到德吉跟前,擦了擦德吉脸上的泪,冲藏娃说:“藏娃,你是男子汉,怎么能打女人呢?”

“谁打谁了,你问她。”藏娃生气地指着德吉说。

“你们两个别老是这个说撕那个就说砸,互相让让,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得要互相让让。”阿加巴桑劝他们两个。

“谁跟他过日子,我可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德吉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结束,我也早想结束。”藏娃也不甘示弱。

“先别这么说,两人冷静下来,这些话说的太早了。”巴桑劝道,“藏娃,你也想想,德吉对你怎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两人应该好好过日子。”

“阿加,你先问她昨天干了什么。”藏娃指着德吉说,“今天次仁曲宗找我,说了好多她的事。”说着藏娃把次仁曲宗的话和盘托出。

德吉骂道:“魔女,她等着,我绝不会饶了她。”

“藏娃,你是个男子汉,别马上听信那些女人的话。你们走到一起也不容易,好好过日子多好,老是听信坏人的话,你们这个家庭会散的,这家散了,你们俩都会后悔的。”

“阿加,你也知道,我们旅游界好多人被次仁曲宗诬陷过,你看他,他还信。”德吉一边擦泪一边说。

“恬不知耻。”藏娃站在那里,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像掉在水泥地上的钢珠一样噔噔作响。

“我干什么了?你侮辱人。”

“你干什么你就不敢说。”

“那我干了,怎么样?我干了,这是我的自由,你滚,马上滚。”

藏娃呆不下去了,摔门就出去了。

“藏娃,先别走。”巴桑在他身后边叫了一声。

藏娃来到走廊,发现左右的邻居们正开着门缝偷听,他们看到他出来,赶紧轻轻把自家的门关上了。看见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藏娃气得在走廊里骂了一句:“偷听什么,有什么可偷听的,就只有这个本事。”

藏娃离开了宿舍楼,那里又安静了。

十一

星期天,藏娃起得很晚,起床后洗洗脸就直接到城中的“岗琼”茶馆喝茶去了。

拉萨人喜欢在阳光下晒太阳喝甜茶,吞云吐雾、嘻嘻哈哈地送太阳是一天中最惬意的生活。

“岗琼”茶馆在拉萨算是老字号,据说五九年前就有这家茶馆。民改那年,茶馆主人的阶级成分被划成资本家,茶馆被关闭了,老板歇业了。茶馆关闭了三十来年后,如今过去茶馆老板的一个亲戚又把这家茶馆开起来了。

这家茶馆位于拉萨东边老城区的一栋两层藏式楼的底层。进大门后,里边有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摆了桌椅板凳,茶客们可以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喝茶。天冷又可以进到屋里,屋里光线不是很好,但做茶的厨房在隔壁,整个屋子什么时候都是暖呼呼的。

夏天,西藏阳光明媚,常常蓝天白云,茶客们喜欢坐在院落里,喝茶的同时享受阳光,特别是院子东南角有个不是很大却很舒服的阳台,阳台上也摆有桌椅板凳,先到的茶客喜欢坐在阳台上喝茶,那里阳光充足,视线开阔,就像那些餐馆里的包间一样。

藏娃走进茶馆院里时,阳台上还有几个空位,他直接上了阳台,找了个空位。旁边的茶客们好像也有些面熟,他向周围的人点了点头,然后跟倒茶女要了杯甜茶。

阳光斜射在他的背上,喝了几口茶后身上变得暖呼呼的。他边喝茶边听着旁边人聊天,听到可笑的笑话时,他也同那些人一道笑两声。

他的对面坐着一拨年轻茶客,他们中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儿正给同伴们讲述他和他的朋友在成都第二西藏招待所被两个姑娘诈骗的经历。

小伙儿说他和他的朋友在二所认识了两个藏族姑娘,他们每天晚上一起喝啤酒、聊天,两个藏族姑娘说她们是在成都做生意的。

有一天晚上,那两个姑娘请他们到她们的房间,要求跟他们同床作乐,可他们刚脱衣上床,外面就有人敲门,其中一个女孩儿说是她哥哥来拿东西,起来就开门了。门一开,进来了四个魁梧的男青年,说那两个女孩儿是他们中两个人的妹妹,然后指责这小伙儿和他朋友欺负了他们的妹妹,把小伙儿和他朋友身上的钱全抢走了。

“那两个女孩儿真的是藏人吗?”有人惊讶地问。

“是,说康巴话。”小伙儿说道,“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些人长期在二所干这种事。”说完他喝了一口茶,气愤地骂道:“哎麦若,我们买机票的钱都是跟别人借的。”

“哈……谁让你们那么色的?见了女人什么都忘了。”有人大声笑了。

“那你们赶紧报警呀。”有人出主意。

“报警,那我们还回不回拉萨?”小伙儿惊讶地看着那个人。

“这敢报警吗?报警了警察先把你抓起来了。”

“哈……”阳台上充满着笑声。

藏娃听了也觉得可笑,他多看了两眼那个连买机票的钱都被别人抢走的小伙儿,心里说:“肯定是他们自己先钩那些女人的。”

藏娃又喝了一口甜茶,转头往院子里扫了一眼,发现院子南端靠墙的一张凳子上坐着一个穿破旧皮袍的牧民。他觉得这牧民很眼熟。是阿布!会是他吗?他几天前才回草原啊。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就是他。看到他,藏娃心里又生出同情和怜悯。他一定又来找那两个骗子,可他这样能找到吗?再说他那眼力,藏娃真为他担心。

藏娃拿着茶杯离开阳台,走到阿布跟前,问道:“你又来了?”

阿布抬头一看,发现是藏娃,脸上现出惊喜,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点点无奈和伤感,答道:“我在拉萨转了好几圈,可那两个骗子一直没出现。”

藏娃摇了摇头,坐在阿布对面,喝了一口杯中的茶后说:“阿布,你真的能认出那两个骗子吗?”

“那我怎么办?”阿布冷冷地看着藏娃的脸。

是呀,那他怎么办?藏娃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外面的大街上传来了“嗡嗡”的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口号声。

几乎所有的茶客都停止了聊天,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阿布也学藏娃的样子,脑袋往一侧歪了歪听外边的声音。

外面的口号声越来越清晰,人声也越来越嘈杂。

没一会儿,隆隆的口号声来到茶馆的门口。

有些茶客警觉地站了起来:“游行了,游行了。”说着推开屁股下的凳子往外跑,倒茶女追过去喊:“哎,还没付茶钱呢,哎,茶钱。”

“我们要自由,我们要平等。”

“我们要真正的自治,我们要公平。”

这可不得了,哪儿来的这么多吃了豹子胆的人冲到大街上喊如此不要命的口号?

茶馆里一下子乱了。

所有的茶客放下手中的茶杯,纷纷跑出茶馆,站在路边,看那些游行的人。

藏娃也跑到茶馆门口一看,原来街上游行的大部分是穿绛红色袈裟的僧人。这些僧人有的手中举着雪山狮子旗,有的举着达赖喇嘛的画像。他们情绪激动,摩拳擦掌,似乎要把一切不公平不合理的东西改变过来。在他们的后边跟着不少群众,有农民有市民有学生,他们也跟着僧人们一起举拳头,一起喊口号。

看到这情景,藏娃一下子愣住了。他长这么大,在西藏从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僧人游行。此时此刻,僧人们个个情绪亢奋,脸上写满了愤怒和抗争,往日的宁静和安详荡然无存。藏娃知道,僧人们生气了,僧人们忍无可忍了。

藏娃的情绪也受到僧人们的影响,一下子兴奋起来。他刚想加入到队伍中去,举拳头喊口号,突然想起了姐姐说的话,立刻迈不动步了。

他使劲儿跺了跺脚,就像一匹将要驰骋的马被人把缰绳死死地拉住一样,着急地原地转了一圈。

这时阿布也跑出了茶馆,挤到藏娃旁边。

游行队伍中有人朝路边的人群喊道:“都出来,都加入到队伍中来,凡是吃糌粑的都加入进来。”

随着这声喊,路边有不少人跳到路中间的游行队伍中,和游行的人一起举手喊口号。

藏娃手脚痒痒,有好几次都想冲过去,可最终没敢迈出这一步。

他往左右看了看,旁边的人也和他一样愤怒着急,可谁也没有胆量冲过去,只有阿布傻愣愣地不停地看藏娃的脸,像是不知出了什么事。

藏娃用手使劲儿拍了一下阿布的后背,冲他喊:“去呀,快跟他们去。”

藏娃寻思阿布跟自己不一样,大不了被抓几天就放出来了。

阿布先惊了一下,看着藏娃的脸,突然他明白了什么似的,蹦跳着跑过去加入了游行队伍,跟着众人一起举手,一起呼喊。

藏娃看到阿布的一举一动和他脸上的表情,觉得这牧人又好笑又可爱。

游行队伍经过八廓街东角的索康大楼,正要往西街走去。突然从前边冲过来许多头戴钢盔、手持警棍的军警,他们迎着游行队伍冲过来。

军警们来到游行队伍面前,立刻挥舞着手中的警棍向人群砸去,横砸竖砸,东踢西踩,像是在打一群不听话的毛驴,游行队伍被砸的七零八落,街面上乱成一团。那些赤手空拳游行的人抱着脑袋到处乱跑,有些胆子大一点的还跟警察赤膊,可警察们用手中的警棍砸,用脚踢、踩,不到十分钟,很多游行人被打趴在地上。

藏娃发现锅底也在其中,他胸前还戴着一颗用红绸子做的大红花。藏娃突然想起来了,刚刚在茶馆有人说今天在拉萨人民会议厅召开拉萨地区民族团结表彰大会,锅底可能是从那儿过来的。

锅底挥手指挥着一些武警:“抓起来,先统统抓起来。”

藏娃惊呆了,好像在一场噩梦中。他的整个身子在颤抖,上下牙在“嘎嘎”做响。

怎么能这样打人?这些都是僧人。小时候藏娃被父母带着去寺庙,父母见到僧人就恭恭敬敬、彬彬有礼,在他的印象中,僧人就是值得尊敬的人,别说打僧人,连坏话都不能对他们说。可现在看到这些僧人被打,他真的受不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在什么地方?他一时恍惚自己不是在拉萨,我是在拉萨吗?是在我心中的圣城拉萨吗?

那些从军警的拳打脚踢下逃出来的人东跑西窜,有的双手抱着头,指缝中渗出血来;有的大叫大喊,愤怒却无能为力。看到他们,藏娃像从梦中惊醒一样。他们也是人,不能这样任人打!藏娃冲到前面,捡起石头用全身的力量向那些警察扔去。

警察一边用手中的盾牌挡着飞来的乱石,一边朝他们冲过来了。

人们丢掉石头,纷纷钻进胡同里。藏娃一边扔石头一边往后退,当他退到一户居民家门口时,门突然开了,里面出来两个小伙儿,把他拉进去了。

“快进来吧,有人在照相。”两个小伙儿把他拉进去后说,“走,跟我们跑。”说着两人在前边跑,他在后面跟着。他们穿过那家大院,从另一个小门出去,来到了另一条小街上。

到了那条小街上,两个小伙儿对他说:“快回去吧,呆在这儿会被抓起来的。”说完他俩快步跑了,很快消失在居民区中。

藏娃愣愣地站着想了一会儿,还没从刚才惨烈的场面中缓过神来,那些僧人们被打得那么惨,就像狗一样被暴打,他们怎么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呢?此时的他没什么害怕的感觉,好像全身麻木了一样。

他觉得自己太无能了,什么也干不了,什么用也没有。小街上几乎各家门口都站着人,这些人也和他一样,着急、愤怒,有的流着泪,有的双手紧紧地抓在胸前,有的身子瑟瑟发抖,而有的却愣愣地站着,好像脑子一片空白。

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也慢慢顺着小路往姐姐家的方向走去。突然街面上又传来骚动声,他一看,好几辆装有军警的大卡车飞驰而过,冲向八廓街。

小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不少人进了家门。

藏娃快走到姐姐家门口时,几个邻居正站在门口议论纷纷。

有人看到他来了,问道:“藏娃,看到游行了吗?”

“没有。”藏娃不愿意多说话。

邻居巴宗大妈见藏娃回来,冲他喊:“藏娃怎么不早回来,你阿妈和次嘠着急死了。”

藏娃什么都没说,他心里不舒服。

巴宗大妈又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藏娃,你可千万要注意。”

“我注意什么?”藏娃有些不高兴,心里的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巴宗大妈见他有些不高兴,声音变大了:“大妈是为你好,藏娃。”

藏娃什么也没说,知道这巴宗大妈平时话最多。

藏娃来到几个年轻人跟前,心里的话怎么也憋不住了:“游行有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

但没人搭理,每人都在明哲保身。他们的沉默让他心里更不舒服,他直接推门进家了。

进家门后他先去了趟院里的厕所,思考一下怎么跟阿妈和姐姐说。他知道,如果说实话,她俩一定会担心的。

厕所在院子的西角,有个小窗子正好对着邻居家院子。他听到邻居一家人在院子里轻声议论:“行了行了,进去吧,这些事我们说不清楚。”

“进去进去,晚上到处是耳朵。”邻居父亲催他的女儿。

邻居一家人进屋了,藏娃在昏暗的厕所里又站了一会儿,寻思着编个什么事情应付阿妈和姐姐。

进了屋门,次嘎忙问:“藏娃,今天你没去八廓街那边吧?”

“去了,怎么啦?”藏娃故意装不知道。

“你今天还到那边去了?”次嘎脸色变得阴沉,责怪他,“听说今天游行了,你还去了?”

“我去茶馆喝茶,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游行?”藏娃故意问,“再说游行怎么了?”

“说是抓了很多人。”次嘎摇了摇头,“你可得注意点。”

“我注意什么?我也不可能不出去。”

“藏娃,次嘠说得对,你出去注意点,邻居们说打人打得可厉害了。”阿妈说。

“哎。”藏娃没和阿妈顶嘴。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问阿妈:“阿妈,喝茶吗?”

“我不喝,你先吃点东西,在外面没吃什么吧?”

“没有。姐姐,喝茶吗?”藏娃佯装什么事也没有。

“不喝。”

藏娃坐着喝茶,突然想到了牧人阿布,他怎么样了?不会也被抓了吧?他有些后悔推他过去。他心里真有些后怕,如果没碰到那两个小伙儿,也许我也被抓走了,真可怕。

想到这些,藏娃心里有些烦躁。是愤怒还是害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睡觉之后,次嘎又轻声问藏娃:“藏娃,你白天真的在茶馆吗?没去游行的地方吗?”姐姐看出藏娃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真的在茶馆。”

“你跟谁在一起?”

“跟牧人阿布。”

“阿布?他怎么又来了?”

“他还在找那两个骗子。”

次嘎再没说什么,也睡觉去了。

藏娃躺下以后,根本没有睡意,脑子里不停出现白天发生的事。

第二天,妈妈早早就转着转经筒转经去了,次嘎吃过早饭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家里只有藏娃和巴桑措姆两人。藏娃懒洋洋地起床后站在院里呆了一会儿。奇怪的是,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

十点左右,刺耳的警笛声撕破了拉萨的宁静,警笛声一会儿在城东,一会儿在城西。听到这声音,藏娃心里就慌张。他忙爬到房顶上,可看不到警车,那警笛声一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没多久,警笛声消失了。

下午四点左右,刺耳的警笛声又响起,这次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不一会儿,停在了次嘎家附近。

藏娃有些心慌意乱,想上房顶看看警车到底停在谁家门口,可他刚上楼梯,大门被人“哒哒哒”地敲响了。

他吓了一跳,预感到是警察来抓他。

他从楼梯上跳了下来,踌躇着要不要开门。这时,巴桑措姆吓得跑到他身后,抬头轻声问他:“乡乡(舅舅),谁呀?”

“快开门。”外面的人使劲儿敲门。

“谁呀?别这么使劲儿敲门。”藏娃深吸了一口气,装着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往门口走去。

一开门,一下子挤进来好几个警察,其中就有锅底,有两个警察马上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还压他的头。

“就是他,带走。”这是锅底的声音。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抓我?”藏娃整个身子在颤抖,但他反抗不了,他甚至抬不起头来。

巴桑措姆吓得大声哭了起来。

藏娃怕把巴桑措姆吓坏了,忙壮着胆子安慰她:“巴桑措姆,别哭,没事。”

警察们推推搡搡地把他带出了门,没说一句话。

就在警察进门时,那些好奇的邻居们已经把次嘎家门口团团围住了。藏娃被警察带出门时,他们“呼”的一下子退到离警车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几个小孩子被匆忙后退的大人们撞倒,一脸惊慌地爬起来急忙往后跑,扬起不少尘土。

邻居中有人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有人脸上带着恐惧、眼神却麻木,还有个正在喂奶的妇女吓呆了,乳房裸露在藏装衣襟的外面,胸前滴着奶水,怀里的婴儿哇哇大哭,她却浑然不觉。

警察在门口给藏娃带上手铐,推搡着他朝警车走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窃窃私语已变成了嗡嗡的轰鸣。藏娃的手突然一抖,手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吓人的光芒,震慑了围观的人群,人们几乎同时闭上了嘴巴,呆呆地注视着他。他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同情、惋惜,他却把胸挺得更直,他始终认为自己没犯罪。

邻居阿妈巴桑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跑了出来,双手合十,向警察们哀求:“根啦,你们不要抓他,他不会干坏事的,这小伙子我了解。”

警察们没说一句话,继续把他往警车推去。

他走到警车旁,转身看了看已经跑到门口大声哭泣的巴桑措姆,刚想对她说,告诉奶奶不用为我担心,我什么都没干。可警察不容他开口,一下就把他推进了警车。

藏娃一进车内就惊呆了,牧人阿布也在车里。他霎时明白了,是他把我出卖了。藏娃带着鄙视的目光瞪了他一眼,阿布却不敢正视藏娃,他低头呆着,像一头马上要宰杀的牛。

就在这当口,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尖叫:“欧,胜利喽。”

藏娃透过窗户一看,是疯子格桑。

“哎麦若,疯子你闭嘴。”有人骂了他一句。

警车开动了,刺耳的警笛又开始撕扯拉萨的天空,看热闹的邻居们渐渐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藏娃坐在警车里,耳边回响着巴桑措姆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哭声一直跟随着他。突然,他想起疯子格桑的那句话,心里拱起一股火,他还叫胜利喽,但他又马上原谅了他,他是疯子,我怎么能跟他计较。

藏娃被带到公安局后,警察立即审问他。名字、职业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情况后就开始切入正题,问他昨天游行的事。

审问他的是锅底,他嗓门大,嗓子还有点沙哑。在他旁边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眼睛警察,他说汉话。

“谁让你去参加骚乱的?”锅底死死地盯着藏娃。

“我没有参加骚乱。”藏娃回答。

锅底又问:“谁让你去闹事的?”

“没有人让我去的。”

“你昨天跟外国人在一起吗?”

“没有。”

“你早上怎么到八廓街的?”

“昨天我在岗琼茶馆喝茶,后来听到外面的声音,茶馆里的人都出去看,我也跟着出去了。后来不忍心看那些僧人被打,就跟着路上那些人一起扔了几块石头。”

“扔了几块石头,说得轻巧。你打的是谁知道吗?”锅底放大声音问:“你昨天跟外国人在一起吗?”

“没有。”藏娃答道,“你们可以问茶馆里的人。”

“那你前天在强真茶馆跟一个外国人在一起,你们在密谋什么?”

藏娃一时真想不起来,他赶紧回忆前几天的每时每刻,突然想起来了,忙说:“我前天的确跟一个瑞士人在强真茶馆喝过茶。那个瑞士人到拉萨来旅游,他会说藏话。那天他在八廓街的一个摊位前跟一个藏族女商人指手画脚,好像要买什么但讲不清楚,我走过去看了一眼。原来,那位女商人在卖一张在动物皮上画的画,那个瑞士人问那是什么动物的皮。女商人说是鹿皮,那个瑞士人根本不明白,我和女商人手舞足蹈了半天后,那瑞士人弄明白了。之后,那个瑞士人买了那幅画,还跟我聊了好一会儿。我看他挺喜欢跟我聊,就请他到旁边的强真茶馆喝茶去了。”

藏娃心里暗暗惊讶,这帮人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这故事你们早就编好了吧?”锅底对他冷笑了一声。

“我没说一句假话,请你们做调查,如果有一句假话,我该负什么责任就负什么责任。”

“那人叫什么?”

“好像叫皮尔。”

“怎么拼的?”小个儿警察问。

“可能是PIERRE”

“姓呢?”

“这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现在可能还在拉萨吧?”

“昨天骚乱时他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前天我是和他偶然碰见的,之后就没见过。”

“偶然碰见?哼。”锅底不相信,“那么多外国人,你偏偏跟他碰见了?这人在瑞士干什么的?”

“他说他是画画的。”

“他到西藏来干什么?”

“他说来旅游。”

“他在西藏去了哪些地方?”

“我不知道。”

“他是怎么到西藏来的?”

“我不知道。”藏娃答道,“这个你们可以问接待他的旅行社。”

“他是哪个旅行社接待的?”

“我不知道。”

“哎麦若,一问三不知,我告诉你,你再不老实回答,我就不客气了。”锅底死死地瞪了一会儿藏娃的脸。

这时,那个白白胖胖的悄悄在锅底耳边说了几句,然后他们停止了对藏娃的审问,把藏娃交给另外两个警察,匆匆离开了。

藏娃被两个警察带到一间小房门口,打开手铐后,他被他们推进小房。

这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房子,里边除了一张窄小的木床外什么都没有。四面的墙是铁灰色的水泥墙,显得寒冷阴森。地面也是水泥地,坚硬、冰冷,他像被装在一个水泥盒子里。

两个警察把门锁上之后就走了。

藏娃愣愣地站在房中,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到这个监狱一样的地方。怎么办?他们是不是怀疑我跟那个瑞士人有什么关系?那个瑞士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半躺在小床上,背靠墙上呆了一会儿。他们为什么要问那么多有关瑞士人的事呢?难道那个瑞士人是闹事的策动者?我怎么碰到了这么一个人呢?真是倒霉。藏娃开始担心,这回他们肯定咬定我和那个瑞士人有关系,如果这样,那我怎么说得清楚呢?谁能给我做证?突然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会不会给我扣上一个大帽子?会不会把我当成特务?可我是清白的。藏娃坐直了身子,越想越感到惊恐,如果他们冤枉我,那我怎么办?工作会丢掉,说不定还会被送进监狱关很长时间,这可怎么办?

他又想到了牧人阿布,是不是他告的密?昨天我跟他在一起,除了他,没人知道我在那里。他心里后悔帮了阿布。他去草原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么一个牧人,他会不会葬送我的前程?为什么我偏偏遇到了这么一个陷入困境的牧人?我那天不去管他,今天我也许不在这里。

藏娃眼前又出现一幕幕往事……

十二

藏娃被关进警局后,一天天的日子就在没完没了的审讯中送走了。两个多月之后,他的处境突然好了很多,审讯他的警察的态度也发生了不少变化。藏娃感到奇怪,猜想他们是否查清楚了事实,终于弄明白他是个清白的人?一天,他们给他送来纸和笔,让他详细写出游行那天的情况。然后,把他突然被释放了。

那天下午,藏娃两手空空,头发凌乱,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

阿妈和姐姐见到他时,觉得是做梦。藏娃开口说话后,她们才突然扑向他,紧紧地抱着他哭了。巴桑措姆也从屋里跑出来,惊呆了一会儿后,大声地哭了。

进屋之后,阿妈坐在藏娃的旁边,流着泪仔细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说他黑了,瘦了,像是得了一场病。藏娃知道阿妈看到他这样子,心里一定像刀绞一样的疼。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她也不停地用那双粗糙的手擦脸上的泪。

阿妈哽咽地问他:“他们没狠劲儿地揍你吧?”说着泪水又像山上的泉水一样,不停地从眼里溢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后,一滴一滴地落到袍襟上。

藏娃眼里噙满了泪水,心也很疼,可嘴上劝着:“别哭了,别哭了。”

这时他发现阿妈的嘴有些歪了,说话也有些含含糊糊,心里更难受了,低着头劝她:“阿妈,别哭了。”

“他们是不是狠劲地折磨你?”次嘎也想知道。

“没有。”他叹了口气说:“就是冤枉人。”

“以后可得吸取教训。”阿妈说着用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他们为什么这样抓好人,怎么不去抓那些坏人呢?”

“没什么吸取的。”藏娃满不在乎,“我没做错。”

次嘎一直端详着他,看到他受了苦的样子,她好心疼,开始向他问这问那,恨不得把他被抓去的几个月里每一天的生活都问个清清楚楚。

每当他把被拘留期间警察对待他的情况讲出来时,阿妈总是啧啧嘴,情不自禁地说:“贡觉钦(三宝呀),怎么这样对待人呢?我们也是至高无上的人呀。”

“监狱里吃不饱肚子吧?”阿妈说完又吩咐次嘎,“次嘠,快给藏娃找点吃的来。”

“好的。”次嘎擦了擦泪水,转身要出屋。他忙说:“不用做什么,就吃点糌粑,给我打个茶吧。”

藏娃揉了一碗糌粑,次嘎把一盘干羊肉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又拿来两瓶啤酒。

等他吃完之后,次嘎忍了好长时间的话说出来了:“藏娃,以后少管点闲事好不好,你现在也不小了,干什么事动动脑子?再别干这种傻事了,你——”

“别说了。”藏娃听了有些不高兴,“我干什么傻事了?”

次嘎再没说什么,可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了。

巴桑措姆站在藏娃旁边,看到阿妈掉泪,她轻轻走到阿妈身边,动了动阿妈的胳膊,轻声说:“阿妈,别哭了,乡乡(舅舅)回来了你还哭。”

晚上,阿妈和巴桑措姆俩睡下以后,次嘎和藏娃坐在屋里聊了好长时间,他们聊了这几个月每一天所发生的事,次嘎对他说了自从他被抓走后周围那些人的态度,还把德吉到处找人帮忙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十三

藏娃被抓的第二天一早,次嘎找德吉去了。

“德吉,是我,姐姐。”次嘎把脸上的泪迹擦了擦。

“等一下。”德吉马上听出次嘎的声音。

德吉开门把次嘎请进屋,她的脸上也泪迹斑斑,一见到次嘎就忍不住哭了。次嘎见德吉流泪,她的泪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次嘎和德吉抱头哭了一阵子。

“怎么办?为什么不幸全降到我们头上?”哭了一会儿后,次嘎擦着眼泪说。

“他就是太天真。”德吉抽泣着说,“今天早上来了几个警察,还把藏娃的东西全带走了。”

次嘎惊讶了,轻声问:“还把他的东西也拿走了?”

“嗯。”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德吉,你能不能找找人?藏娃肯定是被冤枉了。”次嘎轻声试探着问。

“现在找谁去?这种事谁敢帮忙?”

“找晋总行不行?”次嘎问德吉。

德吉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去试试,但晋总也不一定能帮忙。”

德吉又想了一会儿,说:“我给他说过多少次不要管闲事不要管闲事,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

“是,他就是心软,见了不公平的事根本不会躲着走。”次嘎叹了口气。

“明明现在这么多事,躲都不一定能躲开,还主动往里跳。”德吉满腹怨言,“怎么这么天真?!”

“德吉,还是去求求晋总,他要是能帮忙,我们一定感谢他。”次嘎又想到了什么,说,“我也先找找人去。”

“那行,我一会儿就找晋总去。”德吉把次嘎送走了。

次嘎从德吉家出来,直接去了雪域旅行社,想求雪域旅行社的王总帮忙。

次嘎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里边传出王总的声音:“进来。”

王总个不高,胖乎乎肉墩墩的,他一见进来的是次嘎,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次嘎进去就哭着求王总帮忙,王总把手中的报纸放在桌上,坐直身子,遗憾地回答:“我们也没办法,这事难办。”

“他们肯定错抓了,藏娃平时怎么样,你能不能出面说说?”次嘎用手擦着泪,哽咽着说。

“我们出面没用,我们还等着挨批评呢。”王总说,“这事哪能这么开玩笑?这下我们旅行社也遭殃了。”

“他到底怎么啦?”次嘎又问。

“具体的你去问警察吧。”王总同情地看着次嘠说,“先别着急,等等看,我们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次嘎从旅行社出来时,又气又恨,她恨藏娃这么不动脑子。

次嘎又跑到市公安局询问,可警察们都面无表情,对她不理不睬。次嘎在警察局等了一上午。中午警察都出去吃饭,雪走过来轻声对次嘎说:“人都在股则监狱,先等几天吧”,说完转身走了。

次嘎找不到公安局领导,无助地在大厅里哭了。传达室的大爷从小窗口伸出脑袋说:“哎,你出去出去,楼上在开会,听到没有?出去。”次嘎没办法出去了。

次嘎顺着人行道慢慢往家走,突然一辆自行车在她身边慢了下来,车上的人小声说了一句:“阿加,快回去吧,下午查你们的房子。”话音未落,自行车就加速骑走了。次嘎还来不及看清骑车人的脸。

次嘎像从梦中醒来,加快步伐往家赶去。

下午四点左右,真有人敲响了大门。次嘎开门一看,门外站着四个警察。

“这里是藏娃的家吗?”其中一个警察问。

“是。”次嘎心里打了个寒噤。

“我们看看藏娃睡的屋子,他睡在哪里?”警察一边说一边进来了。

次嘠领着他们往藏娃的卧室走,这时阿妈从屋里出来,满脸是泪迹,双眼有些红肿。她见进来了那么多警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次嘠,没说什么话,但她脸上满是惊恐。

警察们来到藏娃的卧室,他们环视屋里的上上下下,左右南北。有个警察还从藏娃的书架上取下来几本书查看,然后对身边的同事说:“这都带走。”他的头朝书架扭了扭,其他几个人立即把书架上的书全装进袋子里,连藏柜上的磁带、地图等零散东西也不放过。

次嘠愣愣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

阿妈雍措则带着哭声问:“根啦,我的儿子怎么了?你们好好查查,我这儿子从小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求求你们放了他吧。”

“你的儿子心地善良?你不了解你的儿子。”其中一个警察一边装东西一边说。

“这些是我女儿的,藏娃给她辅导功课,就落在这里的。”次嘠见有人把几本巴桑措姆的课本和练习本也一起装进袋子,忍不住指着说。

那人看了一下那几本书,仍然装进去说:“我们会退回来的。”

“根啦,我儿子从小爱学习,这些书他自己省吃俭用买下来的,求你们别拿走它们。我求求你们。”阿妈雍措看到警察要把藏娃的书全带走,不顾一切地走到警察跟前,双手合十,连着低头弯腰哀求,就像个啄食的母鸡一样。

警察什么也没说,七手八脚地把书、磁带、照相机全装进袋子里,还把一些影集、名片装到一个纸盒里准备一起带走。

“走吧。”带头警察提议后,他们出门了,没人理会阿妈雍措的话。

阿妈雍措忍不住嗷嗷地哭了。次嘠把门关上以后也哭了。

“贡觉钦,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呀?”阿妈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

次嘠擦着眼泪回到藏娃卧室,屋里一片狼藉。她把扔在地上的几张画和一些散落的东西捡起来放在藏柜上,转身四处看了看,之后,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阿妈雍措让次嘠带她去公安局,她想求求警察。

次嘠阻止道:“阿妈,你就别去了,我去就行了。”

“我要问问他们,我的孩子做了什么坏事,他不是个做坏事的人。”

次嘠出门时,阿妈哭着跟出来了。

到了警局,她们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局长。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族。阿妈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大官,立刻哭着跪下来磕头:“大官,我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吧。我这个孩子不会做坏事的,我求求你看在我这个老太婆的面上放了他,你们肯定弄错人了。”

局长严肃地说道:“你起来吧,你不了解你的孩子,起来吧。”

“我们是穷苦出身的人,我们不会干反政府的事的。”阿妈边哭边说,还把双手举到额前不停地磕头。

“快起来吧,你不了解你的孩子,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我们不会乱抓人的。”

“什么证据?他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阿妈抬头就问。

“什么杀人放火,他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

站在阿妈旁边的次嘠听到这儿吓了一跳,立即问:“他触犯了什么法律?”

“你们走吧,别在这儿闹事了。”局长站起来就准备离开,“他触犯了什么法律过几天就会有结果。”

阿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继续嗷嗷地哭着。次嘠站在一边,默默流着泪。

局长出去叫来两个警察,让他们把老太太和次嘠送出去。

“走吧走吧。”两人催着老太太和次嘠.次嘠把阿妈扶起来,带着阿妈出去了。

阿妈边走边哭喊:“我们是穷苦人家,我的小孩儿不会干反政府的事的,我求求你们,共产党,毛主席,救救我的孩子……”

“走吧走吧。”阿妈和次嘠被推到了警局门口。

那天晚上,阿妈在家哭了一夜,次嘠和巴桑措姆陪着哭了很久。

阿妈急得血压升高,头痛脑胀。

夜里,次嘠见阿妈痛不欲生的样子,就劝:“阿妈,你这样会伤害你的身体的,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别再把你的身体搭上去。”

次嘠还有其他的担心,如果藏娃真参加了游行活动,那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工作不会有,以后即使出来了,再也不会有人敢要他。还有巴桑措姆怎么办?她以后上学、工作都会受到牵连。这可恨的藏娃,他怎么不为我们想想呢?

接下来的几天,次嘠把能帮助她的人一个一个地求遍了,只剩下雪城宾馆商场部的巴桑了。巴桑的妹夫是拉萨交警总队的总队长,不知他能不能帮忙。可她跟巴桑不是很熟,心里犹豫了好半天后,还是硬着头皮找巴桑去了。

没想到的是,巴桑痛痛快快地答应帮助她,还说马上去找妹妹和妹夫。巴桑说话算数,第二天就让次嘠到她妹夫家去。

第二天,次嘠买了一只肥嫩的羊腿、两瓶五粮液酒就去了巴桑妹夫的家。

巴桑的妹妹和妹夫跟着丈母娘住在一起,家在拉萨东边的格玛贵桑。

当次嘎走进那家大院时,觉得这家可不是个简单的家庭。两层藏式楼独家独院,院里铺有绿油油的草坪,还种了几棵桃树,桃树上挂着不少成熟的桃子。整栋房子是石木结构,房梁雕花刻龙,唧唧喳喳的家雀在阳台的房梁下唱歌。

次嘠进去后,被她们家的小保姆领着,穿过草坪,上了一个三层的小台阶,来到阳台上。

小保姆让次嘠坐在阳台的藏垫上,然后麻利地从屋里取出茶杯,放在次嘠面前的桌上给她倒茶。

次嘎打量了一下小保姆,她个子不高,脸蛋稚嫩,顶多十四五岁。她身上穿着城里人穿的布衣服,但看她的动作、微笑的样子,就是个农村的小姑娘。

看到她,次嘎想起了自己刚到拉萨时照的照片。

这时,从旁边的屋里传来了“沙沙”的搓麻将的声音,还夹杂着些许的笑声。

不一会儿,巴桑妹妹从屋里走了出来,和次嘠寒暄之后,让次嘠喝茶,她说她很同情次嘠家的遭遇,但她丈夫还没回来,让次嘎等会儿,之后又蜻蜓点水般地说了点游行和警察打人以及单位集中学习之类的事。

闲聊了一阵,巴桑妹妹又进屋里干活去了。

次嘠一边喝茶一边四处张望,透过旁边房子打开的一扇窗户看见几个人在屋里正围着一张桌子打麻将。一个穿藏装、头发花白、满面红光的老太太,一个穿西装的瘦高个儿老头,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还有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

巴桑妹妹又出来了,陪次嘎喝茶。

这时有人敲大门,小保姆赶紧跑下阳台台阶去开门。

进来的是巴桑的妹夫,一个四十多岁的穿交通警服的人,他高个儿挺拔、宽大脸盘、尖尖鼻子,左腮上长了个小疙瘩。

“次嘠,来了,坐坐。”那个人进门后向次嘠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上衣脱下来挂在阳台边上的一根木柱上。

“旺久队长,怎么才回来?”屋里打麻将的人听到旺久的声音。

“他忙,他这工作没白没夜。”像是那位老太太的声音。

“次嘠,你先喝茶,我进去看看他们就出来。”然后吩咐小保姆,“央宗,给阿加倒茶。”

“旺久,怎么才回来?”旺久进去后老太太就问他。

“这两天忙,不是一般的忙。”旺久回答完,向那个穿戴时髦的女人和穿皮夹克的男人打招呼:“卓局长,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到的?”

“我们早来了。”时髦女人一边摸牌一边说。

几分钟后,旺久从屋里出来,对次嘠说:“我们到那屋去。”说完把次嘠带到另一间屋去了。

坐下之后,次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讲了一遍,叙述时她又忍不住流泪了,哽咽地说:“藏娃是个没脑子的人,平时做事说话根本不动脑子。”

“真是有点没脑子,这事的严重性连小孩儿都知道。”旺久接着说了些这事的严重性,他说藏娃被抓走后,在拉萨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有的说游行那天藏娃打了警察,把警察打伤了,有的说藏娃跟外国人有什么关系,所以把他抓进去的,有的还说藏娃是藏青党的成员。

次嘠听了心里直发疼,人言可畏,忙说:“什么藏青党,我们不懂,我们听都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党,他就是傻,没有脑子。”

次嘠不停地擦去眼泪和鼻涕。

“先别哭。”旺久又说道,“我先了解了解情况,你也知道,要是他真的参加游行了,那这事儿谁也帮不了,如果没去,是围观或路过那儿时被抓去的,那可以想想办法。别哭了,次嘠,喝口茶。”

旺久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还听巴桑说藏娃经常找外国人学习外语,是吧?”

“对”次嘠点了点头。

“接触外国人更应该注意。”旺久啧啧嘴,“这样吧,我先了解了解,如果能帮我一定会帮的,你放心,如果是那种帮不了的,那我也没办法,行吧?”

旺久把次嘠送到门口,临走时还嘱咐:“你别太担心,你这样,老阿妈更受不了,反正现在这样了,先想想办法。”

次嘠骑上车,顺着小路回家了。

天慢慢黑下来了,几个转经回来的人从迎面走了过来,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小兜,手里摇着转经筒,后边跟着三只背上涂红颜料的放生羊。

次嘎蹬着车往前骑着,脑里浮现出巴桑妹妹家的那个小保姆的样子,次嘎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夏天跟着阿爸到草甸上牧牛,一人背着一个小包包,里面装的一点点吃的是一天的干粮。晚上回来时,牛肚子鼓鼓的,可自己的肚子瘪瘪的。秋收过后,再也没什么事可干,整天跟着小伙伴们一起玩耍,那时多么幸福。

十几天后,次嘠又去了趟旺久家,想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消息。可那天旺久和他老婆都不在家,家里只有旺久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两人。

次嘠说明来意之后,老太太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这事儿好像很难办,这事不像别的,我看还是找别人问问吧。”

次嘠听了十分失望,鼻子一酸,眼泪又要出来了,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流出来。

这时老头说话了:“我听别人说,现在西藏年轻人当中有个什么藏青党,藏娃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这到底是什么呀?”次嘠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藏青党。

“这好像是个反动组织。”老头看了看次嘠.“藏娃怎么可能是这个呢?”次嘠吓得马上说:“他懂什么?他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

“你可别这么说。”老头说:“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们可摸不透你们脑子里想些什么。”老头还使劲儿挥了挥手。

“他是我的弟弟,我还不了解他?”次嘠的情绪有些激动,心里气那些乱传谣言的人,又说:“我最了解他,他是个傻瓜,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嘿,他又不是小孩儿。”老头觉得可笑。

一边的老太太一个劲儿地给老头使眼色,次嘎看在眼里,心在发颤。她十分担心藏娃被冤枉,如果藏娃真的被冤枉是什么党,那他这一辈子还能出来吗?多么可怕啊。

老头没再说什么。几分钟之后,次嘠忍不住了:“真是就像谚语所说的,谣言能杀死人。”

老太太看了次嘠一眼,然后朝保姆喊:“央宗,给阿加倒茶。”又把脸转向次嘠,“也许他们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可能到旺扎父母家去了。”

次嘠听出老太太话中的意思,可仍装着没听懂,又等了一会儿。

没过一会儿,老太太又喊道:“央宗,给阿加倒茶。”话有些生硬,次嘠心里很不舒服。

次嘠喝完茶说不等了,老太太一听,脸上马上挂着笑容说:“就是,他们也许今晚不回来了。”

次嘠和老头老太太告别,刚迈出大门,老太太拿着次嘎刚带来的礼物追出来,说:“次嘠,这些你拿回去,这事旺扎也帮不了什么忙,你还是找个大官,这事除了大官谁也帮不了。”

次嘠眼里噙满了泪水,把礼物往老太太怀里推了推说:“您收下吧,这是我送给您二老的,帮不了没事。”

“不,不。”老太太差点儿把东西放在门外的地上,“我们不用,你拿走,我收了旺久回来会说我的。”

次嘠流着泪把东西从老太太手里接过来,老太太马上说:“那走好,走好。”说完把门关上了。

次嘠站在门外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然后提着刚刚带来送给旺扎夫妇的礼包慢慢往家走去。

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不多,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说说笑笑。

迎面走来一个三口之家,那男人和女人在窃窃私语,小女孩儿跟在他们后边。看到他们,次嘠心中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羡慕。三人走远了,次嘎仍不时回头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想:“他们多幸福!”

到家以后,次嘠把老头和老太太的态度跟阿妈说了,阿妈气得叹了好几口气,最后问:“是不是嫌我们送礼送少了?”

“不是。”次嘠又把老头说的话详细给阿妈讲了一遍。

阿妈不解地问:“那个青年团不是好的吗?现在怎么变成了坏的呢?”

“不是那个,是另外一个。”次嘠也解释不清。

“不明白,现在的事我们弄不明白。”阿妈摇了摇头。

深夜,次嘠睡不着,拿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望着东边山头上的一轮弯月出神。

十四

那天,德吉刚要下班,总办秘书旺姆来找她,送给她一张请柬:“德吉,这个星期日是我儿子的生日,我们全家想请些朋友庆祝一下,欢迎你来参加生日庆典。”

德吉接过请柬,看了看,问:“你小孩儿多大了?”

“三岁。”

德吉心里讨厌拉萨人的这种想方设法找借口要红包的做法,因为这个月她已经收到四份请柬了。一个乔迁之喜,一个欢送小孩儿,一个两口子和好,还有一个就是手里的这张。其实那家乔迁之家是买的第二套房,根本没有搬进去住的打算,而是准备对外出租。那个欢送小孩儿的,小孩儿也没离开拉萨,是进入西藏大学。送第三个请柬的那位和丈夫分居了一段时间,闹着要离婚,可最近又和好了,于是就办个庆典,当然少不了收红包。德吉很讨厌这种做法,可装出笑容对旺姆说:“我一定去。”旺姆是总办的,不能得罪。

星期天,德吉带着红包准时来到旺姆家。

一进她家大院,院里已经摆了十几张麻将桌,每桌都坐着四五个人,沙沙的搓麻声此起彼伏。

旺姆把德吉领到屋里,德吉想生日庆典的仪式可能在屋里进行。可进屋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根木柱上挂了不少客人献的哈达,旁边桌上有个已装着不少红包的盒子。

德吉也参照前边人的做法把哈达献在木柱上,把红包放在盒子里,可心里有些捉摸不透,那个过生日的三岁小孩儿呢?按理这哈达应该献在小孩脖子上的呀。

走出那间屋,德吉好奇地问旺姆:“你的小孩儿呢?”

“小孩在成都,在我婆婆那里。”旺姆脸不变色心不跳,还说了个十分动听的理由,“主要是叫朋友们来聚聚。”

德吉什么也没说,心想这到底是不是生日还难说。

“德吉,你打麻将吧。”旺姆准备把德吉带到麻将桌上去。

“我不打,就坐在这儿跟老太太们聊天。”德吉说着往旁边的几个喝酒聊天的老太太身旁凑了过去。

“我先给你拿酒杯去。”旺姆说着找酒杯去了。

“德吉,来,坐我旁边来。”这时坐在一张麻将桌旁的琼达看见了德吉。德吉走了过去,琼达马上把屁股往一边挪了挪,说:“坐我这儿,看看你能不能给我带来好运。”

“我不坐了。”德吉没坐下,向周围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这时她一眼瞥见了晋总,晋总正在另一张麻将桌上。

“德吉。”有个帅小伙儿向德吉挥了挥手,让她过去。

德吉长得漂亮,非常抢眼,院里的不少人歪脖看她。德吉感觉到了,就对琼达说:“我还是坐那些老太太旁边。”

“坐那儿干啥,都是老人,打麻将吧。”

“我今天不想打。”藏娃被抓走后,德吉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德吉,你坐哪儿?”旺姆走了过来问德吉。

“我还是坐那儿去。”德吉指着那些老太太说。

“那行。”说着旺姆把德吉带到了老人们旁边,给她敬了一杯酒。

那些老人都是六七十岁的人,是旺姆父母认识的人。旺姆的妈妈是阿里人。

老人们喝酒、唱歌,偶尔开个玩笑。德吉坐在他们的旁边,却唱不出笑不出,别人问话就回答两句。她哪能乐得起来呀,藏娃还在那个地方,他还在经受着折磨。

吃过饭后,老头老太太们有的弹琴有的跳舞。每跳完一个曲子就互相敬酒。德吉跟他们坐在一起,虽然没跳藏舞,但每次老人们递来的青稞酒她都没推辞。

老人们跳的全是西藏过去的传统舞蹈,节奏缓慢,曲调悠扬,脚步动作简单、变化少。德吉坐在那里,听着优美的曲子,一杯一杯的青稞酒下肚。歌声、美酒,好像把她带到家乡的田野上,带到草原深处的帐篷里,草原、牧人、牛羊,还有那些冒着淡淡炊烟的帐篷统统出现在她眼前。她一时忘记了一切烦恼与不快,一杯,又一杯,一曲接着一曲,她的头有些昏昏沉沉了。

天越来越晚,老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最后,德吉也和剩下的几个老人告别了。

德吉走出屋子时,身子还有些摇摇晃晃。

德吉跟旺姆告别后,推着自行车就走出院门了。此时还有不少人在院子里打麻将,他们在院里拉上纵横交错的电线,挂几个光秃秃的灯泡,在灯光下继续垒着他们的长城。德吉想抬腿骑车的时候,感到头重脚轻,忙扶着自行车站了一会儿,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慢慢推着自行车走了。

德吉走了还不到十分钟,突然从前边的胡同口窜出来两个男人,二话没说就连拉带扯地把她的包和自行车抢了,之后急急忙忙逃跑了。

“快抓人。”德吉倒在地上叫了一声,却站不起来。

德吉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骑着自己的车逃跑了。她没有一点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反抗的力量,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德吉原地躺了一会儿,心想会不会有人路过帮她一下。可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来人,只好用尽全身的力量支起两只胳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慢慢坐起来。

这可怎么办?走路回家又那么远,返回旺姆家,院子里全是打麻将的人。

她试着慢慢站起来,突然摸到了左手上流的血。原来手摔破了。

这时从前边的小路上传来了几个人的说话声。来人了,德吉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些。

说话声越来越近,那些人当中有人还带了手电筒,光亮也越来越近了。没一会儿,几个晃晃悠悠的老头老太太来到德吉跟前。

德吉刚想出声叫他们,突然电筒的光照得她睁不开眼,有人惊叫了一声:“你们看,这儿好像倒了个人。”

德吉听到后立即大喊:“大爷大妈,是我,德吉,有人把我的包和自行车抢走了。”

“哦啧啧。”老人们几乎同时发出惊叹声。

“哦啧啧,是德吉。”那个拿手电筒的老人认出她以后,走过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突然叫道:“哦啧,手上全是血,来来,先站起来,是谁抢走的?谁呀?”

“先站起来,这些该死的人。”

“血是从这只手上流出的,头上没事,还好,没打头吧?”

几个老人一起围了过来,有的拍她身上的土,有的问这问那。

“一个女人这么晚不能独自走,这地方又黑。”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叫旺姆。”拿手电筒的老头说完就返回去了。

不一会儿,老人带着旺姆过来了,旺姆一看到德吉,惊叫了一声:“哦啧,德吉,怎么回事?”

德吉还没叙述完,旺姆就先让几个老人回家,然后把德吉带回了家。

到了旺姆家门口,德吉不愿意进去。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取点水来,我好像有纱布。”说完,旺姆就进去了。

旺姆把德吉的手洗干净,用纱布简单包了包,然后说:“德吉,你等一会儿,我让老公送你。”

旺姆的话音刚落,门口黑暗处传来了轻轻的声音:“旺姆,别叫你老公了,我也该回去了,我把德吉送回去。”

旺姆和德吉都吓了一跳,是谁躲在那儿?

黑暗处走出一个人,旺姆吃惊地问:“晋总,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解了个手。”

“我不用晋总送我。”德吉用手拽了拽旺姆的袖子。

“德吉,听话,别麻烦人家了,我顺路。”晋总执拗地说要送德吉,最后德吉没办法就上了晋总的车。

晋总满嘴的酒气,脸上还有淫荡的微笑,轻声问:“德吉,手没事吧?自行车抢了就抢了,我明天派人去买一辆。”德吉头晕、恶心,但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对晋总说:“晋总,你把我放在计委门口就行。”

“没问题。”

快到西郊时,路两边的路灯越来越亮了,沿途那些建筑里亮着灯的房子越来越多,街面上还能看到不少来往的路人,有些人背着扛着干活的家伙,像是刚结束自己的工作,匆匆赶着回家,有些人踉踉跄跄,嘻嘻哈哈,像是刚从酒馆和舞厅里出来,他们三五成群,男女结伴,在路上还操着沙哑的嗓子哼着在酒吧或舞厅里没有唱完的曲子,有些人鬼鬼祟祟,行色匆匆,似乎像借着这宁静的夜晚去偷鸡摸狗。

晋总带着德吉穿过布达拉宫,拐过邮电大楼就来到西郊商场门口,这时,西郊商场旁边的舞厅里传来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这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歌声。

“晋总,我就在这儿下。”德吉突然说。

“不是在计委门口下吗?”晋总问了一句。

“就在这儿下,你看计委门口那么多人。”

“行。”晋总说着把车停在路边。

德吉下了车,晋总也准备下车,可德吉挥了挥手就走了,晋总看到她走了,他也就没有下车,看了一会儿德吉的背影,之后开着车继续往前走了。

最终,他们都消失在夜色之中。


转自自由写作网刊:http://www.chinesepen.org/Article/wk/201402/Article_2014021204162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