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1日星期三

朱瑞:老棺材瓤子(小说)


小时候,梨花的作文,差不多都是班里的范文,这就助长了她当作家的野心,并且要超过鲁迅。她写啊,写啊,她想,到了十六岁,至少要发表一篇文章,不能再晚了!

时间如梭,十六岁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十七岁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连十八岁、十九岁…… 二十五岁都一转眼就过去了。梨花连一行字也没有发表过。夕阳西下,她踮着脚尖儿向南方遥望 ,因为南方有乌篷船漂荡、瑞香花盛开的鲁讯故乡,那不远处的百草园里正生长着“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突然,她发现,鲁迅其实是一座山,而她,不过是个随时都可能被淘汰的蹩脚登山运动员。

这时,她对所有的作家都产生了敬畏,他们是怎么发表作品的?怎么当上作家的?这,真是个迷啊!她如醉如痴地读着作家们的传记。每次经过文联时,梨花的心都比往常跳得更快。如果碰巧有人走出那扇大门,看上去又有点像她心中作家的长相,她就低下了头。

同事王玉霞就看出了梨花的心思:“你呀,不适合做医生,整天不是读就是写的,干脆当作家得了。” 


王玉霞早就看中她这个主任医师的职位了,但梨花是科班出身,要证书有证书,要水平有水平,所以,别看王玉霞比梨花年龄大,又多了不少花花肠子,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

“当作家?”梨花冷丁抬起了头,看着王玉霞,“你说得倒轻松……”

“这就看你是谁了,要是宣传部长的小姨子大舅哥,当作家就跟板油路上跑马车一样,甩个响鞭的功夫,成了。”王玉霞说着,嘴角往两边一咧,笑了,“也许,我那老头子能帮帮你……”

“他是作家?”梨花抬起了头。

“王作家。昨天晚上电视台还采访了他……”王玉霞盯着梨花。

“啊,王作家是你先生?!”梨花也盯着王玉霞。

“给他看看你的稿子吧,”王玉霞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一只手搭在了梨花的肩上。

梨花就从抽屉里取出了四首她最满意的诗递给了王玉霞。

第二天一上班,王玉霞就凑到了梨花的耳边,热呼呼的鼻息,一股股地扑到了梨花的耳朵眼里:“我那老头子说了,今天下班,请你去我家一趟……”

梨花就盼着下班。

一见梨花,王作家就笑了,把梨花的四首诗一字摆在油腻的饭桌上:“你最喜欢哪首?”

“这……首。”梨花犹犹豫豫的,怕说错了,怕这首诗其实是最差的。往日,在手术台前的自信,此刻,被这些排列整齐的文字,切割得支离破碎。

“你的诗,路子还对,都不长,不过,语言吗,你看看我的就知道了。”王作家随手翻开自己的诗集,念了几段。梨花一句也没听懂,她不知道自己要看他什么,看他迫不及待地追赶时髦,表达一种空洞的朦胧和晦涩?

“这几首诗交给《雪原》吧!明天我们去趟编辑部,先认识认识几位编辑,都是和你般大般的女诗人哪。”末了,王作家建议道。

梨花几乎一夜没睡。她知道《雪原》是全国有名的杂志。芦韦、南国、欣欣的诗,她早在报上读过了,没想到,她们的年龄都和她差不多,这使她更加难过, 她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为啥就写不出一首能发表的诗呢?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梨花听话地跟着王作家来到了神圣的文联大院,踏上了一个俄式的有着黑色雕花栏杆的楼梯,像走了一百年,王作家才推开编辑部那扇厚重的木门。三位女人的目光同时都对准了她。

“啊,你们都在,这是我老伴的朋友梨花,这是芦韦、南国、欣欣,梨花也喜欢写写诗,你们有什么活干不过来,像写写信封啥的,找梨花就行,她很乐意接触接触文学界。”王作家点头哈腰地看着三位編辑。

芦韦就站了起来,梨花马上伸出了手,可是,芦韦只朝她点点头,往上提了提垂到地板的长裙,又坐下了。屋里静静的,梨花伸出的手,只好用来擦汗了。三位女诗人又各干各的了。 一会儿,芦韦抬起头,看着王作家:“稿子先放在这儿吧,有什么消息我通知她。叫什么名字?”

“梨花。”梨花小声地接住了话头。

王作家也看出了三位女诗人都不大乐意说话,就悻悻地出来了。刚下楼梯,迎面来了一个男人。王作家立时刹住了脚步:“啊,老罗,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可以。”男人一边往上走一边回答,声音低低的。

“老罗,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梨花,也喜欢写诗,刚刚我把她的诗留给了芦韦。”

“芦韦是诗歌编辑,应该给她。”男人说着上了楼,连一眼都没看梨花就进了主編室。

梨花想,他是罗复吗?听说,对那些有才气、有潜力的诗人,他总是珍视的,而平庸的写手,不论当官的还是美女,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混过。可是,梨花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如此瘦弱。

“他呀,一阵风儿都会生病。”王作家自言自语着下了楼,“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芦韦的父亲原来是老罗的顶头上司、《雪原》的第一任主編,南国的情人是出版社的社长,而欣欣的婆婆是咱市委宣传部的领导…….”

梨花闷不作声,越听,心口越堵。就想到她的祖上,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个和文学界挂钩的。包括她自个儿,念的也是医学院,哪像那些有头有脸的作家,个个都是文学院出来的,少说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像她这种毫无背景、毫无这方面学历的雏鸟,想被中国文学界接纳,怕是叫花子吃大餐,根本没谱儿。可是,鲁迅也是医生呀,也没有读过文学专业,人家咋能当上作家呢?

梨花甩了甩头,甩掉了这些晦气。心想,我偏要试试运气,豁出去了。于是,她又请求王作家带她去了另外几个编辑部。当然,情况大同小异,基本上梨花的前面都是一堵坚硬的墙。只有一次,王作家在外省一个小城的报纸上,给梨花发表了一首九行的诗。再后来,她发现王作家看她时,那眼神就变了,变得能一件又一件地扒去她的衣服,她感到恶心,可又吐不出来。

她甚至放下了笔,发誓不再写作了。可是,她放不下书,她不自主地读着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主要是英文原作。早年,读医学院时,她的英文就是班里出类拔翠的,读起文学作品,当然不费劲儿,且越读越有滋味。

阅读中,她发现自己原来的文学审美是畸形的。他崇拜的鲁迅,绝不是一座山,因为,鲁迅的文字之间,没有高山那种俗世无法撼动的宁静;还有,他的作品被人家利用了,就像当年卢梭被罗伯斯庇尔利用了一样,这是卢梭的不幸。所以,有人在今天,想利用鲁迅的不幸否定鲁讯,这其实,已掉进了一个陷井,或者说,与中共当局已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

梨花还发现了,她以往在课堂上接触的文学作品,要么带着共产色彩,要么被强加了共产色彩,都看不到文学那本该应有的鲜活而自由的精神,且过多地追求外观效应,换句话说,都在技术上耍花招。这么说吧,如果把真正的文学作品比做携带露珠的鲜花,那么,中共治下的文学审美,往往是些塑料花:既缺少内涵又花枝招展。

像酒鬼发誓忌酒一样,忌得了一时,却忌不了永远。梨花又不知不觉地犯瘾了,提起了笔,一行行地写下自己的呼吸。像以往一样,她把这些作品,又装进大小不等的信封,寄给了全国各地的文学杂志。

梨花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真正发表过作品。不过,她收到了一家有名的文学杂志社寄来的信。通知本刊将于某月某日开设文学讲习班,由编辑亲自授课,佳作优先发表。如同意,请寄人民币 200元。

这个文学讲习班的最大优点就是编辑当面评改学员的作品。负责梨花这个小组的编辑是位中年人,高个儿,声音挺洪亮的,像个演员。所以说像个演员,是因为他拿腔作调的,很有派头。

一篇篇作品他都否定了。梨花的心怦怦地跳着,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谁叫梨花?”他最后拿起了一组诗。

梨花就站了起来。他打量着,连梨花那双平底皮凉鞋里翘出的透明脚趾,都没有放过:“这个吗,路子还不错,试试用在我们的副刊吧……”

结束时,梨花故意走在了最后,那中年編辑也似乎心领神会,锁好门立刻赶了上来。

“到我的房间坐一会儿吧,就在前面。”梨花邀请着。

“好啊!”他痛快地答应了,这是梨花意料之中的,梨花已经成熟了。

两个人都坐下了,编辑坐在床边,梨花坐在挨着床边的椅子上,两人离得很近,近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編辑就笑了,刚刚还在拿腔作调的派头,一扫而光,甚至有些腼腆了,脸上稍微现出了红润:“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真的,连你的脚丫都那么美……”

梨花双唇一抿,没接茬,只是把自己柔软而纤细的手,撒娇地放进了他的大手里,他就拿起梨花的手,用那粗壮的五个指头,在梨花的手心里调皮地划着,痒痒的,梨花就笑了……

当梨花再次看到那家有名的文学杂志时(当然是正刊了),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她想,那目录上铅印的她的名字,是她用身体换来的,是她精心设计出来的,该不该算数呢?

答案是扑朔迷离的。但是,打那儿以后,她的诗偶尔会发表了。她更加孜孜不倦。孜孜不倦时,很满足,她不知道除了写作还能干些什么。事实上,不管干什么,不管给她带来怎样的收入和社会地位,她都觉得是浪费生命,在抽她的血,让她枯萎。只有拿起笔或者阅读的时候,她的生命才绽开芬芳。

她辞去了工作,当然王玉霞也如愿以偿了。王作家如今忽隐忽现的,就是现出来时,梨花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拐上了别的路。

时间无情。梨花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一年她发表了不少诗。还听说外省的一家出版社想出版她的诗集。于是,她到了那家出版社,见了社长。从前,她读过这位社长的诗,都是些歌颂祖国的玩艺,顶多算是耍贫嘴罢了。

他对梨花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想出版你的诗集,不过,还没有正式列入明年的出版计划,说实在的,现在不是读诗的时代,出版社最怕的就是赔钱了。”

“这个,我理解,太理解了。其实,出不出版我的诗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到了我,就为这个,得请您吃饭……”

社长爽快地点了点头,再后来,也进了梨花的房间。

第二年,梨花的诗集出来了。这是文坛的新话题。可是,阵雨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雪原》开始用她的诗了。当然和主编没什么关系,芦韦、南国、欣欣早就成了她的好朋友。尤其芦韦,一见梨花,远远地就伸出了手,一如从前她缩回去那么迅速。这期间,梨花走过了二十年!

现在,文联这扇大门,早已不再神秘。过去那些梨花崇拜的作家,如今,见了她都会主动地停下脚步,她就甜甜地微笑,总是急匆匆的样子:“改日吧,改日再找您请教。”其实,“改日”就是一个永远没有的日子,改日就是对他们的挑逗、撩拨、戏虐,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轻蔑。谁让他们都是些没有灵魂的东西,却在看守着中国文学的大门!

又见到了罗复。他如今喉结突起,细长的脖子上堆着几道打横的皱纹,简直成了一个老棺材瓤子。

“主编,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梨花。”芦韦说。

“你好,坐吧。” 老棺材瓤子把签好字的稿子放在芦韦的办公桌上就出去了。声音仍像十几年前,低低的;仍像十几年前,连一眼也没有看梨花。

“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听说主编有什么艳闻。”梨花拉开了话腔。

“不对,你不了解他。”芦韦说:“前几天,我到他办公室送校对稿,他不在,窗子开着,我怕风把稿子刮跑了,想用他桌上一个装着我们杂志的信封压过去,可是,我发现信封是扣着的,写了一个女作者的名字,就没敢动。一般女作者的稿子他就留下写好了发在什么栏目,再交给我,等杂志出来他还特意寄去一份。男作者的稿子就都转交我们編辑处理了。”

“不,他给我的印象不是这样。”说归说,梨花的手还是搭在了背包上,她觉得,该走了。

“不信,你问乔乔,乔乔说过,她谁都敢挑逗,就不敢逗老罗,那可是真上啊!”芦韦补充着。

乔乔是有名的摄影家,对美的感觉有时候挺对劲儿,是梨花和芦韦共同的朋友。现在,梨花想起来了,是的,乔乔说过,老罗要是对女人好,可就是真的。那是梨花第一次听到女人对他的评价,她一直以为他从不染女色呢。不过,能欣赏乔乔也算会看女人。乔乔值得男人喜欢,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活到一百岁也是个单纯。所以,她的面相一点不妖俗,清清爽爽的。

梨花已经四十岁了。一般的杂志都和梨花约过稿,独独《雪原》没有。也许太近了,梨花每个月都要见几次芦韦。
一天,她带着几本新出版的好书去了《雪原》編辑部,老棺材瓤子突然进来了,看大家兴奋地围着梨花,也走了过来:“你,叫什么名字了?” 

“梨花。”芦韦替梨花答道。

梨花那颗平展的心,一下子皱巴巴起来,她看也没看这老棺材瓤子。

“还有吗?” 老棺材瓤子执著地站在梨花面前。

梨花就给了他一本。

“谢谢。” 他翻着目录。

“怎么谢?”梨花仍然没看他。

“请吃饭。”他抬起头。

待梨花告辞编辑部,走到那个黑色的俄式雕花栏杆旁,又一步又一步地迈下去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把你的电话给我,哪天我请你吃饭。”

梨花转身时,老棺材瓤子已追到了栏杆旁,又向下走来,走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台阶上。

梨花翻了半天的包,也没找到笔:“这样吧,等有时间我请你和乔乔到我家……”梨花向下走去,头也没回。她在生自己的气,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邀一个并不看重她的男人到家里,太鲁莽太可笑了吧?往常,就是看重她的男人,也没有这样邀请过呀。

现在,只要一坐下,她的脑子里就跳出这样的想法:请他到家里吧。应该请他了。可是,乔乔这几天在外地开会,他一个人会来吗?还是等乔乔回来再说吧,三个人在一起,都自然。她简直忘记了曾对自己的责备,忘记了请一个并不看重自己的人到家里来,是不是对自己的轻视。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乔乔来电话说还要等几天。梨花可等不及了。她给他拨了电话。

“喂?”梨花刚一出口,那边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温和的声音:

“是梨花吗?”

梨花就笑了,并不答。

“啊,好久不见了。”那低低的声音接着说。

也就两个星期,怎么算“好久”呢?他也在等待?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梨花问。

“现在。”

“到我家来吧。我家不太好找,我在出版社门前等你。”梨花的家离出版社很近,只有三五分钟的距离。

“可以。”对方痛快地答应了。

“几点到?”梨花看看表,正好9:50分,就建议,“10:30吧?”

“10:10分吧。”他自己提前了二十分钟。

从《雪原》编辑部到出版社,是一段不近的路。然而,10:10分,待梨花准时到达出版社门前时,他正站在那里吸烟呢。

“这么快?”梨花看着他。

“打出租车过来的。”他说着,掐灭了烟蒂,跟着梨花迈开了步子。

一进房里,罗复就绕过沙发,坐在了梨花写作的木桌前。梨花坐在了对面。罗复的确老了。尽管隔着一层眼镜,眼袋仍然突出得如同丘陵,然而,十多年前,可不是这样啊!

“你读了不少书哇。”他看着梨花那高高的满满的直抵房顶的书柜,先说话了。

梨花笑笑,这笑是美的,因为是从眼睛开始的。虽然她不再像年轻时亭亭玉立,长发披肩,但是,文学路上的风风雨雨和那些读过的好书,如今,沉淀出了一种人性的香馨。

他打开书柜取出了梨花的诗集。梨花站起来,走近他,冷不防地抽了回来,放进了抽屉。

“不要看不起自己的童年。”他又笑了,“你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

“其他的女人是--”

“我们单位的那些人呗,我从不和她们说话。”

是的,梨花早就发现他和芦韦她们说话,没超过两句以上。不过,对梨花说这些有用吗?

他的手机响了:“有什么事吗?开会?现在回不去。”可是,刚放下手机,传呼又响了。“我得走了,文联在摧我回去开会。再来吧。”他站起来,走到梨花的照片前,停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等一等,我送你一样东西。”梨花转身到书柜里取出了一本波兰诗人辛波丝卡的诗集。

“你总是送我书,太谢谢了。”他说。

“怎么谢?”梨花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帮你改稿子。”他扔了这么一句。

梨花的心又皱巴巴起来。她认为早就没有人能改动她的稿子了,可这老棺材瓤子如此不识时务!她真想忘掉他。然而,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她又走火入魔地想到了那个炎热的午后,王作家带着她到《雪原》的情景,就在那个俄式雕花的楼梯,他低着头往上一步步走来了……梨花从他坐过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忘掉他。然而,她的眼前,又出现了他,他正低着头迎面而来,猛地抬起头时,发现了她,笑了。于是她慢慢地说:“二十年前,你就是这样从我的身边走过,连一眼也没看我。你的眼里都装着什么啊? ”他拉起她的一只手,握着,紧紧地:“我就是为你而来的呀,从你还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就知道我一定会遇到你,我的眼里装满了你呀!”

梨花不着边际地想着,走着。突然,一辆摩托车目中无人地飞过来,梨花连躲开的念头都没来得及闪现,就撞在了扶手上,左臂一道殷红。

“你——”梨花看着满脸油污的车主。

“啥也别说了,咱们到医院看看撞没撞坏吧。”车主慌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也好,医院就在前面。”梨花说着先过了横道。摩托车一声吼叫,跑了。她站在道牙子上,看着那摩托车屁股后飞出的一连串蓝色烟雾,笑了,现在,她可以原谅一切。一切的一切。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梨花又给他打了电话。

“你出来吧,我们一起吃饭。”他低低的声音。

“不,我在家里等你。”轻轻地。

“那我就不去了。前两天我出差了,刚刚从外地回来挺累的。”

“我的家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吗?”

“你还是出来吧,出来我告诉你。”

“不,你到我家吧。你来。一定来。”她的声音颤抖了。

他又走进了她的家:“你呀,把我绑架了!”

她后退一步,端详着他,“那么,从现在起,你得到解放证书了!”

“我拒绝领取。”他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瞧你说话的样子,好像我的母亲。”他经过那些沙发,坐在了他坐过的椅子上。梨花又坐在了他的对面。

“我的家让您不舒服?”她歪着头等待着答案。

“这里,有些东西过于醒目,和你的个性是分裂的。”他说着,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已经有一点稀疏的短发。

“是的,这些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是一个有钱的人,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对世俗了如指掌。所以,这个家里的摆设,有我母亲的痕迹。再说,没有我母亲的资助,我也不可能尽情地写作,文学,对于为一日三餐费神的人来说,太奢侈了。”

罗复沉默了,把一咎挡住了梨花眼睛的头发,撩起来,掖在她的耳后。

“二十多年前,我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可是,你连一眼都不看我。”梨花转开了话题,把头紧紧地靠在他并不宽阔的胸前,这胸膛那么干净,没有其他男人身上的烟味、汗味,以及各种异味。没有气味,也是一种气味,是一种未染尘埃的体香。

“可是,当芦韦介绍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这个人迟早要发生什么。那天,看着你带着书来到编辑部,我就知道,快了。”

“可是,当芦韦介绍我时,你连一眼都没看我啊!”

“不对。”他轻轻地:“我早就看见这一天了。”

“可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你跟我要书那天,不是问:‘你,叫什么了?’”

“我是有意的呀,你没听出来吗?”

“我怎么会听出来呢?怎么会想到你以蔑视我的方式走近我呢?”

“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梨花没再接茬,转身在书柜里翻了起来:“想看看我的稿子吗?”

“好啊。”

梨花就把她刚写完的一首诗放到了他的面前:

从闹市走进树林
我完成了一段长路
这颗颠沛流离的心
经过无数次潮涨潮落
终于皈依平静

他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从最后两句看,你会写诗了。不过,这里所有的含量都是空泛的,诗也需要细节。”

他没有说下去。梨花却下决心再不把自己的稿子拿给他了。本来让他看她的作品是想让他了解她的心,这颗从没向人真正敞开过的心。可是,他像对待工作、任务似的,唉 。

罗复到底请梨花吃了饭。很怪,他爱吃的菜,她都爱吃。是他了解她吗?现在,看不见罗复的时候,梨花就做那些他爱吃的菜,有时,她什么也吃不下,看着这些菜,就像他仍然在她的身边,就像他一会儿就要到来似的。看不见他的时候,她抚摸着他用过的烟灰缸。那烟灰,她一直没倒掉。她能数出他吸了四支烟,虽然她平时很讨厌烟味。

看不见他的时候,梨花还愿意做一件事:约芦韦吃饭。和芦韦在一起,她觉得和他近了不少。芦韦说:“其实罗老师对我挺好的,但是,我给他干工作就是觉得压抑,从没有过的压抑,他这个人很刻薄,真的。就说你的《表妹》组诗吧,许多年以前,你一寄来,我就看好了,在《雪原》刊出,是我们的幸运,可是,我递上去时,他说,‘这只是个固体酒精。’后来,他发现让人家刊出了,还不以为然。他呀,怎么说呢,幸好,领导准备安排他退休,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芦韦的话,一点也没影响梨花对罗复的思念。每天清晨,还没有醒来, 罗复的身影,就会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思绪,她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单调,但是,却让她流泪,湿了半截枕蕊。

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了,又给他挂了电话。

“你,为什么不给我挂电话?”

“和你不一样,我可以埋在心里。”

梨花沉默着。

“我对你的感情很静,但是,很深。”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来吧,到我家里来吧。我今天感冒了。哪场感冒我都拉不下。”

“好的,马上过去。”在他面前,她自然、真实,从不耍女人那套矫情的把戏。

他的家太简朴了:未加任何装饰的白墙壁,早已过了时的三个书柜并排放满了书,甚至最上边还放了两层。一张不大的木桌前,放着一把木椅。两个简易的沙发。一张单人床,床头牢牢地卡着一盏灯。床边又是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架。书,伸手可触。看来,他每晚都要读上一会儿。不,也许要读很长的时间。罗复的家使梨花感到有点羞愧。是啊,她曾为自己那座华丽而宽敞的房子而骄傲呢。

“离开这个桌子,我什么也干不了。”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把她按在桌边朴素的沙发里,自己坐在桌前的木椅上。桌子上除了规整地放着三卷《中国文学史》,《李太白全集》以外,还有几个大笔记本。

“你,还写东西?”梨花很吃惊。

“是啊,我给你念念我年轻时代的随笔。”罗复翻开了其中的一个本子。梨花悄悄地绕到他的身后,双臂搭在他的肩上,抚摸着他的前胸,同时欣赏着一个个娴熟有力的方块字。念了几篇,他放下本子,攥起梨花的一只手站了起来,用另一只手,在书柜的最高处,拿下一个皮夹子,抽出厚厚的一叠稿子:“这是我去年写完的长篇,给你念念我认为精彩的地方。”

梨花从不知道罗复还写东西。

“我的稿子大多数都没发表过。其实发表不发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文学不是用来炫耀的。一株小草蕴含了生命的全部美。”

他又给她念了他那长篇的片段。梨花听着,听着,突然想到了自己。多年来,她是用心写作吗?应该说是的,但又不全是。她渴望发表,渴望被承认,这就使她的作品少了一份文学本该有的自在,尤其缺少细节,也许,这就是罗复说的空泛吧?她明白了为什么《雪原》从没跟她约过稿,为什么罗复对她的作品自始至终都不那么感兴趣。原来,她离文学的距离,八字还没一撇呢。

“感谢芦韦,可以说是她把你送给了我。”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二十年前,在那个楼梯上,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我们可以对话。”梨花说着站起来,抚摸着罗复仍然浓密但掺着白发的弯曲的头发。这头浓发在年轻的时代该多么动人啊,“你在大学读书的时代一定非常英俊,还记得那个时候吗?”

“长到现在再寻找过去,影子已经没有了。”罗复从梨花身上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

梨花就是喜欢他这低低的声音,含量充足,一点没有文人的做作和自负。

屋里越来越暗了。罗复打开了木桌上的台灯。在高档灯具差不多已经遍布到了厕所的今天,梨花觉得,这盏朴素的桔黄色的灯光,格外温暖。

“讲讲你的恋爱吧?”

“年轻的时候,我读过许多好书,有的是我哥哥借来的,有的是邻居借给我的。邻居是个朝鲜族女人,有三十七、八岁吧。一次,不知她从哪儿弄到了《悲惨世界》,先放到了我的面前,说,‘你看吧,看完了,咱们交换意见。’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文学。她的丈夫耳朵有点聋,总是突然间出现在我们面前。”

梨花笑了起来。

罗复也笑了:“那时,我们住在松花江边,她总想找我到江里游泳,而我一心下棋,她就去棋馆找我,有一次,把我的棋盘给掀翻了。”

“你呢?”

“跟着她走了。”

梨花又笑了。她从没这么开心地笑过。

“她走在前面,她的裙子后面开了一个叉,腿露了出来。她的腿很白。她总想让我看见她的腿。”

“她还在吗?”

罗复点点头:“已经七十多岁了。”

“常常见到她吗?”

“不,见不到她。但是,我每期都给她寄去一本杂志。”

“你对她还有感情吗?”

“她已经满头白发了,但感觉还是挺好的。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可也忘不了。”说着罗复捋了捋他那浓密的头发:“一年多以前,我去她家看过她,她的丈夫又突然站到了门口。”

“她的丈夫年龄很大了吧?”

“比她大多了。看上去身体还挺好。”罗复的声调柔和,平稳。

“你呀,”梨花又笑了,但是,很快就静了下来,跪在了他的双膝之间,头轻轻地靠在他的并不宽阔的胸前。双臂围起他的腰。年轻的时候,梨花曾渴望过一个魁伟的身材,现在不同了:“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没有背景,没有渴求,只想付出。”

他抚触着她的头发:“那么,今天别走了。”

梨花抬起头看着罗复一双认真而严肃的眼睛:“相对而坐,彻夜长谈?”

罗复笑了。

梨花依然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稍微眯了起来,是温和的,满是欢喜的,看上去那么年轻,比年轻人的眼睛还年轻,简直可以说是孩子的眼睛。可是,平时,这双眼睛总是忧郁地盯着一点,能把目标盯穿似的,让梨花又敬又怕。现在,她多想一生一世地看着这双眼睛啊! 

他随手翻起木桌上的《中国文学史》:“你都看过了?”

“没有。”梨花不以为然地喝了一口茶。清茶很淡,还没有完全泡开。

“你啊,飘。”罗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文化不是倒置的,有多高的楼房就有多深的地基。一个喜欢旅行的人,看过的山山水水,感觉再好,最后也只是幻影,都不属于他,他的一切都是从家开始的。一个作家,最根本的还是本民族的语言,你没有中国文学的根基,写起东西一定没有信心。所以,我说你飘。从历史看,许多时期都不把文学当作文学,而是一种工具,当局这么做,有些作家也这么做,所以,对那些真正热爱文学的有才华的人,我都特别地培养,爱惜他们。尤其女作者的作品,我是非常仔细的,因为那几个女编辑……”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会儿,眼睛看着窗外,又像什么都没看见:“唉,女人的忌妒心,有时真没办法。”他说着,点燃了一支香烟,“前几天我去了蒙古,看见草原上有毒的草儿,长得最快,是疯长啊。”

梨花喝了一口茶水,慢慢地放下了杯子,像在品着迂回的茶香,岔开了话题:“今天我来你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

罗复点点头。

“我就走在雨里。走了一会儿,到了91路和66路车站。我想,你家这么远,还是坐车吧。坐车能快一点见到你。于是,我就停在了站牌下。有几个人也在等车。人家都撑着伞。只有我,雨点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就低下了头。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她穿着蓝底藕合色花儿连衣裙,黑色皮凉鞋里的脚丫真好看--”

“有你的好看吗?”

梨花没有回答罗复,继续着她的话题:“她把伞举到了我的头顶。”

“有这样的事?”

“是的。她把伞举到了我的头顶。‘雨太大了,我们一起用这把伞吧!’她说。声音真好听,细细的,轻轻的。我说:‘你坐几路车?’‘66路车。’她说:‘你呢?’‘91路’。我说。这时,66路车来了。‘快上车吧。’我说。因为她仍然为我撑着伞,牢牢地站在我的身边,我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我把你送上车我再坐车。在这样的雨天,我也有过不带伞的时候。’‘你也遇到过一把撑来的雨伞吗.’‘没有。’她笑了。这时,91路车远远地来了。‘你在哪站下车?’我说出了车站。‘也许你下了车雨就停了。快上车吧。’这时,车已经停下了,91路后面跟着一辆66路车。我俩同时上了不同的车。没想到,我下了车,雨真的停了。”

“写下来吧,你说的就是诗。固体酒精就要燃烧了。人和人多么不同,我从前的感觉是正确的。你一定看过契诃夫《带有小狗的女人》,那是在写我们呀,你就是那个女人,你在改造着我。”



“不,是你在改造着我。”梨花喃喃着,不自主地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漆黑漆黑的夜,窗外是另一个世界。

“这是我刚刚写的。”突然,老棺材瓤子转身从桌上拿起两页稿纸,放在了梨花面前:



如何向你说出第一句话
终究是个难题

智慧飞羽不知从何而降
灵性之光如星辰遥远地闪烁

深夜,只有沉沉夜深
城市的眼睛纷纷垂闭
空气的呼吸变得澄澈
此时,你飘然而降临
将神的光芒举向我的思想




是谁,摘走我的灵魂
置于冰山的冷泉之中
令我长久地感激

我外在的谦卑
以及内心的傲岸
已如燃过的灰烬
仅剩微温的时刻 

你怜悯地走近我
你以雪的火焰
重铸了我的形体




(完稿于1998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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