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9日星期二

朱瑞: 别成为中国的炮灰

昔日的廓尔克王宫  朱瑞摄
19世纪中叶廓尔克(尼泊尔)统治者藏噶巴都 (Jung Bahadur Rana)




文化衔接

没有哪个国家,像尼泊尔这样,随处可见图伯特符号:经幡、经轮、雪狮、八吉祥等,还有举目皆是的寺庙, 以及寺庙里佛雕的形体和神情,都与图伯特毫无二致。而其他国家的佛雕是不同的,仅以强巴佛(又称弥勒佛)为例,在中国出现时,总是肚子凸起,圆圆的脸上,笑逐颜开。而在图伯特和尼泊尔,强巴佛永远是无悲无喜的,庄严的目光低垂,寓意无限,与不久前,我在那兰陀大学的残垣断壁之间看到的佛雕,完全相同!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古老的尼泊尔王宫深处的矮门,也让我想到图伯特, 想到拉萨帕廓街上那些矮矮的房门,想到我曾居住过的山南地区扎囊县吉如乡日志卡村那家家户户的矮门…….

还有,我在拉萨帕廓街上见到的那些棉质的衣服、丝麻围巾、银手镯……那些最没有局限的设计,呈现着精神的完全开放,今天,我都在加得满都看到了。两个国家的审美,如此相近!我感慨,甚至在人种上,比如“夏尔巴”和“大芒”两族,都有着与藏人相似的面容和气质,据说,“夏尔巴”就是藏语,意为来自东方的人,而“大芒”,也是藏语,意为骑兵。

我仍然记得拉萨的“拉旦厨房”、“亚”旅馆等,那是我在旅行的年代里,离不开的地方。就是后来,我在拉萨工作时,也常和朋友们去“拉丹厨房”享受晚餐。那是在中国很难找到的把物质演变为精神,让人放松的地方,激发着人的灵感和创造力。中国是不一样的,盛产最多的是虚荣,追求豪华和富丽几乎成了时尚。如今,我在尼泊尔,在加得满都和博卡拉的小巷深处,常常会为这些只有在图伯特才得一见的人文美景而住步。

有一点是不同的,乍看上去,尼泊尔显得不修边幅,而图伯特,一入眼,便风情万种。

还有语言,仅发音,就有许多相同之处。从我掌握的可怜的几个藏语单词中,我已发现,尼泊尔人也称寺庙为“贡巴”,称蒸包为“馍馍”,称车子为“莫扎”,称面条为“图巴”……

这是我在印度旅行时, 不曾有过的感受,虽然与中国相比,印度的风俗与图伯特更为接近,比如,印度也有在图伯特随处可见的牛粪饼、甜茶馆等等,但是,与尼泊尔相比,印度就显得边缘了。我常想,如果 一位藏人到尼泊尔定居,即使不懂尼泊尔语,怕也会如鱼得水吧?因为,这两国之间,处处是文化衔接。

兄弟友邦

我是非要到廓尔克的。因为,这里与图伯特千丝万缕。不过,今天的廓尔克,仅仅是个冷清清的小镇,而我抵达的第二天,又赶上罢工,家家店门关闭,只有偶尔传来几声鸡叫。

好在过去的王宫依旧。我走过一个个廓尔克王的肖像,在国王Prithivi Narayan Shah的画像前站立,这显然是被美化了的国王,看上去英俊而威武,很有舞台效应,是的,这个国家正在炫耀和赞美扩张, 因为正是这位廓尔克王,不仅征服了尼泊尔全境,皱形了今天的面积,还以征服整个中部喜玛拉雅地区为目的,与包括图伯特在内的周边国家发生了冲突。

那是1788 年,廓尔克军队入侵图伯特,相继占领了聂拉木、吉隆、宗噶、戎夏等地,虽然图伯特方面奋力抵抗,但廓尔克军最后还是占了优势。为了防止中国的干涉,1789年,图伯特与尼泊尔签订了屈辱条约。

然而, 1791 年底,尼泊尔再次入侵图伯特,劫掠了日喀则和班禅喇嘛的札什伦布寺。于是,乾隆派遣福康安率军声援。当时的正式說法是履行施主的責任,实际上,乾隆本人也承认是为了自己国家的安全。1792 年,图伯特和中国联军将廓尔克军驱赶到距离加得满都只有几公里之处。后来,尼泊尔与图伯特签订了条约,内容包括:

1、图伯特与尼泊尔以兄弟友邦相处,绝不发动战争;如果出现纠纷,向在拉萨的安班(驻藏大臣)报告,使之从中调解;图伯特与尼泊尔的边界由皇帝的官员划定。

2、尼泊尔每五年派使者到北京向皇帝进貢,皇帝的政府承诺负责使者途中的开支和交通,并给尼泊尔国王回礼。

3、如果尼泊尔遭到外国攻击,皇帝承诺给予援助。

4、尼泊尔归还从札什伦布寺劫掠的财物,并保证不再提出以1789年条约为依据的权力和铸造图伯特货币问题。

显然,这个条约提高了驻藏大臣的地位,甚至中国还有意图进一步干涉图伯特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力量。不过,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西方列强入侵中国,清政府无睱自顾,在图伯特的势力也就越来越衰微。这种情况下,廓尔克统治者藏噶巴都(Jung Bahadur Rana) ,希望尼泊尔替代中国在图伯特的地位,于是,以过去战争中的一些问题为借口,于1854 年,再次入侵图伯特。

这一次,图伯特和尼泊尔都是独立交战,双方伤亡都很严重,最后,不分胜负地结束。图伯特方面由夏札• 旺秋杰布,尼方由藏噶巴都(Jung Bahadur Rana)作为全权代表,于1856 年 在加德滿都签署了条约,内容如下 :

1、图伯特承諾每年向尼泊尔支付 一万卢比。

2、尼泊尔臣民向图伯特出口货物時免收关税。

3、允许尼泊尔政府在拉萨设立大使馆……

4、尼泊尔归还已占领的图伯特领土。

从条约的实践看,尼泊尔与图伯特双方,虽谈不上互惠,但还是平等地进行了外交活动。后来,当摄政王热振·阿旺益西楚臣罢黜夏札• 旺秋杰布时,尼泊尔总理藏噶巴都(Jung Bahadur Rana)亲自写信问候:“……阁下音信杳无,近来一切可好?甚是挂念……”夏札• 旺秋杰布在回信时,还赠送了藏噶巴都(Jung Bahadur Rana)一张聂拉木产的折叠式雕花条桌。

1862 年,夏札• 旺秋杰布获得摄政王之职,成立新一届图伯特政府时, 特别要求了尼泊尔政府,而不是中国政府予以承认。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夏札•甘丹班觉先生的家里,几次听他谈起藏噶巴都(Jung Bahadur Rana)时期,尼泊尔与图伯特的亲密关系,谈到这位尼泊尔军事首领怎样晋升为总理,也谈到他的先祖怎样在拉萨建立了尼泊尔大使馆等等,总之,他认为,在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尼泊尔与图伯特的关系,都是稳定的,尤其是在他的先祖夏札• 旺秋杰布执政时期。

是的,在廓尔克的王宫里,我还看到一幅图伯特代表与廓尔克王Purna Shah交换商贸协议的油画。这段栩栩如生的尼泊尔与图伯特关系史,说的是,尽管双方也有战争,但在本质上,两国之间是完全可以称为兄弟友邦的。

中国插手之后

中国占领图伯特之后,图伯特抵抗军退居木斯塘,那是一个曾经臣属于图伯特的喜马拉雅小国,十九世纪初,被尼泊尔吞并。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木斯塘国王最怕的就是近在咫尺的解放军了,当然,这也是尼泊尔政府的担忧。因此,图伯特抵抗军的到来,受到了木斯塘国王的欢迎和尼泊尔政府的默许。

木斯塘的地形是十分独特的, 不仅有世界上最深的峡谷,且距离新疆至拉萨的公路很近, 因此,图伯特抵抗军既可以从这里安然无恙地袭击中国军队和附近兵营,还可以作为图伯特南部和东部游击队的后方基地。

然而,1971年7月,基辛格秘密飞往北京,不久,美国中央情报局中断了对图伯特抵抗军的援助。1973年11月,毛泽东会见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时,威胁说,如果尼泊尔不关闭图伯特的抵抗军基地,他就直接采取行动。比兰德国王拉屈服了,与中共配合,以各种手段,包括软硬兼施、背信弃义等,向图伯特抵抗军腑背插刀,迫使木斯塘基地最后不得不宣布解散。美国作家约翰• F•艾夫唐(John F• Avedon)在《雪域西藏流亡记》一书中,具体描写了这一惨痛。 


这次尼泊尔之行,我是计划前往木斯塘的,探访那被各种政治势力最后出卖的图伯特抵抗军基地,缅怀那曾经的希望......然而,诸多原因,使我最后不得不在距木斯塘只有一步之遥的博卡拉停留了下来。

在对博卡拉的三个难民区的采访中,我目睹了这片曾被原始森林覆盖的荒蛮之区,如今已被流亡藏人建成了怎样的文明社区,有医院,学校,地毯厂、老人院等等。然而,一位藏人告诉我:“在难民区里,表面上,你能看到的都是和平,可是,我们的内心,你看不到的却是疼痛。”

事实上,在比兰德拉统治地期,这里的图伯特难民,还是拥有某种程度的自由的。除了不能像尼泊尔公民一样购买房子和土地以外,基本上与尼泊尔公民享有平等地表达自己意愿的权力,无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宗教上的。

但是,随着中国的插手越来越深入,流亡藏人的境遇,也就越来越恶化,如今,尼泊尔政府不仅剥夺了他们公开表达政治意愿的自由,就是宗教活动,也只能在难民区内举行,与此同时,每年续签的难民证,也越来越复杂了,且手续费上涨,除此,图伯特人上大学难,找工作难,做生意难,就是出生在尼泊尔,也成不了尼泊尔的公民……“我们在这里没有未来。”这是我在难民区常听到的一句话。

我是在竹泽仁波切自焚的第二天到达加得满都的,经历了博拿佛塔附近的图伯特难民区,警察明显增多的紧张气氛,看到了3月10日这一天,所有图伯特人的店铺关闭,难民区四周的尼泊尔警察和便衣多如蝼蚁的荒诞情形,据说,图伯特人已被早早警告,不许在任何时刻表达任何政治愿望。所以,他们以关闭店铺,表达对抗暴54周年的纪念和对当局的抗议。

应该说,尼泊尔是最适于图伯特人生存的地方,同为喜马拉雅佛教国家,相似的风俗,相似的语言,相似的审美,相似的人种等等, 然而,中国插手之后,尼泊尔与图伯特之间千百年来稳定和友好,正在变质。其实,中国的罪恶,何止在对图伯特问题上,还有曾经对红色高棉政权的支持,对缅甸军政权和北朝鲜独栽政权的支持等等,显而易见,中国给亚洲带来的是恐惧和灾难,且早已成为文明世界的敌人。还望尼泊尔政府珍视自己的名声,不要为了金钱和小利,在道德和信誉上,成为中国的炮灰。




2013年3月初稿于廓尔克
完稿于加得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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