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31日星期二

茉莉:他为西藏而燃烧


──悼土登额珠先生之死

流亡藏人土登额珠先生在印度新德里自焚身死的消息传到北欧时,正是瑞典一年一度的“春夕”节日。按照传统,这里居住在寒冷地带的人们,在这个春天降临日子里,都走向大自然,点起篝火,唱歌跳舞,一齐为春天欢呼。

孩子说他要和朋友们驱车去山上,门外已经有袅袅的篝火烟味儿传来。我拿起熨斗给孩子熨好衬衫,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欢欣。

然而土登额珠先生死了。我们全家顿时默然。

就在生活用宁静的家庭之乐来贿赂我们的时候,土登额珠先生为了他的爱和信仰、为了他的西藏,大无畏地化为火舌之食、化为圣焰之餐。



我和土登额珠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3月17日我结束达兰萨拉的访问回到新德里,在上飞机前匆匆忙忙地探望了新德里两处正在绝食抗议的藏人。当时在闹市区已经绝食八天的是六个男、女藏人,最大的71岁,最小的25岁。

志愿参加由西藏青年会组织的绝食活动的藏人很多,但是最后只选了六个。他们代表的正好是600万西藏人民。

为了声援这六个发誓不达目的绝不停止的绝食者,另外还有两处地方举行绝食。我在甘地墓园前探望了15个藏人。他们绝食120个小时以奉陪。

他们在等待联合国的答复,西藏问题已经到了非高度重视不可的地步了。他们也用绝食的行动告诉在中国境内的藏人:我们没有成为忘记家乡的异邦人;我们时时刻刻惦念着你们和西藏。

我走进绝食棚,向躺在那里已经很虚弱的六个人一一问候、致意。

一个守护绝食者的外国医生开玩笑说:“你是中国人吗?那么他们都很怕你!”但我们双手合十互相祝祷时,眼中都含着泪花。



40几天过去,我曾经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

我马上和印度的藏族朋友联络,告诉他们我和他们一样难过。达兰萨拉的藏人朋友正忙着迎回遗体──烧伤面积达90%以上的遗体──准备以佛教的法事仪式让受尊敬的殉道者得到永久的安宁。

朋友们都哑了嗓子,想必眼睛都红肿着,葬礼时悲愤可想而知,青年会誓言继续绝食,不达目的绝不停止!

生年60岁的土登额珠先生,原雅鲁藏布江旁扎西伦布寺的一个小僧人。和许多流亡藏人一样,1959年逃到印度后,他先参加修路大军,然后参加印度军队,退役后为达兰萨拉寺院厨师。没有成家的他把退役金和生平所有积蓄都捐给了西藏儿童村。

已是花甲老人的他志愿报名参加绝食活动,成为第二批顶替者。他在生前留下遗书说:“我为获得这样一个效劳的机会而感到高兴,绝无半点悔意。我对达赖喇嘛的中庸之道坚信不移。”

在印度警察为了一个中国解放军的总参谋长的访问,而强行中止六名藏人的绝食时,他毅然自焚。

身上拖者长长的火焰,他聚集起最后的生命力举起他的双手,奔跑着,高呼着:“西藏必胜!达赖喇嘛万岁!”



这长长的火焰也灼疼了我──一个中国汉人的心。那火焰,那呼喊,使我在北欧怡人的“春夕”节里片刻不能安宁。

土登额珠先生是为西藏而死的。西藏对于他是什么呢?

人们眼中的西藏是一个角逐场,是争夺疆土、扩大军事版图、攫取政治利益和经济资源的地方。而对于象土登额珠先生一样的藏人,他们的西藏是纯洁无瑕的雪域、是清澈无比的江河、是牛羊遍地、鲜花盛开的草原。

人们眼中的西藏是一个国际难题。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而难以解开。而象土登额珠先生一样的藏人,他们的西藏是无比崇敬的神地,是金色的庙宇、慈爱的佛祖、和平的祈祷、信仰和思辨哲学的国度。

我接触的流亡藏人,人人心中有自己的西藏。尽管西藏贫穷落后,但他们爱得那么深沉:他们视自己的生命为西藏血管里的一滴血、西藏眼眶里的一滴泪。

只要西藏需要,我的藏族朋友都说,他们随时可以奉献一切。

土登额珠先生把自己当作西藏的一滴血泪奉献出来了。

谁能说自己比象土登额珠先生一样的流亡藏人,更能代表那十万雪山、十万江河的西藏!



土登额珠先生身上拖着的那条长长的火焰,灼疼我们,逼得我们中国汉人扪心自问:当土登额珠先生所代表的藏人发出绝望的求救呼唤时,我们做了些什么?

我们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因为,我们信仰的是“落后就要挨打”,强食弱肉乃天经地义。昔日挨过洋人的打,今日我们有力量打更弱的人;昔日我们被洋人的大炮轰掉北京的圆明园,今日我们有能力炮轰拉萨的罗布林卡。大炮机枪是最好的语言,我们为什么还要公道地谈判?

我们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因为,达赖喇嘛讲的是和平,他只是以仁爱的名义请求一点自由。对于不信神的中国人,我们把人家的忍耐当作怯懦,把人家的宽容当作软弱无能。讲和平的人没有什么筹码在手,我们为什么要听他们说教?

我们闭目塞听,充耳不闻。这样,我们以强者的专横,把藏人往绝望的路上逼。

对于象我这样的一个汉族流亡者,无论我漂流天涯,我的家国还在,我的乡土依旧,那里的人们仍然说着我熟悉的语言。只要本族的专制者稍微改变一点,我回去仍然是故土文化的水中鱼。

但是命运对象土登额珠一样的藏人不一样,他们的恐惧无日无之──故土的文化、宗教、语言和生活方式,正在一天天消失,而那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啊!

藐视弱者卑微的请求,这样,我们就在把藏人逼向暴力的路。当希望变成绝望,创巨痛深的藏人,其心中压抑多年的怨愤,就会象喜马拉雅山不可预料的雪崩,以另外的形式爆发。

难道我们愿意看到:汉、藏两族人民付出更多的鲜血和泪水为代价?

让我们炎黄子孙拒绝做制造他民族悲剧的共犯!



我想象达兰萨拉的佛号一声声悲鸣,土登额珠先生暂时安息在异乡的青枝绿叶之间,而他的灵魂却象云朵,越过雪山飘向他梦中的家乡日喀则,回到雅鲁藏布江边去。西藏雪域仁慈的诸神迎接他的归来。

对于佛教徒来说,死亡是另一次生命的黎明。

这个60年的人生,如同中国汉族的屈子沉江哀故国、陈天华蹈海敲响警世钟,土登额珠先生用他火焰中消失的生命昭示:

强力无法征服一个民族的心灵!

我──一个汉人──在遥远的北欧的春夕节里为他祈祷:你们虔诚向往的爱和信仰永存!


(1998年瑞典春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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