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0日星期五
北美廣播人張敏新書香港出版 《走向開端》倡普世價值引關注
作者:孟浪
【參與2011年12月29日香港專訊】正值海內外著名的華人基督宗教領袖湯漢、鄺保羅分別發表呼籲關心社會、提倡為大眾利益作犧牲的聖誕文告引起廣泛反響之際,北美華語廣播人張敏所著的《走向開端:一個中國人的尋找與仰望》一書,12月30日起在香港向全球華人讀者推出。
張敏現居北美,10多年來一直在自由亞洲電台主持“心靈之旅”專題節目,經短波廣播穿越、覆蓋中國大陸全境,她的名字與節目為廣大聽眾所熟悉和喜愛。《走向開端》是張敏寫給華語讀者和聽眾的第一部著作。
該書是作者張敏作為一個出生在北京的1950後中國人的心路自述:她在中國歷經“文革”、“上山下鄉”、“改革開放”和“六四”的時代風暴崎嶇前行,之後足跡延伸到遙遠的俄國、加拿大和美國,尋求人生真諦與家國蒙福之道。書中以生動的實例和清晰的思辨與讀者分享她的尋找與信仰之路。作者倡導普世價值關懷,在保持對複雜變化的中國隨時關注的同時,深入觀察美國社會,探究制度的由來,追尋愛與公義之源。作者在信仰中重新定位人生,在社會生活、身心健康、夫妻溝通、洞悉生死等方面都有獨到而精湛的心得與發現。
該書所涉爭議性的主題已引起關注。學者何清漣就高度評價該書,她稱“這本書裡記錄了她(張敏)歷經的時代風雨與迭遭的精神磨難,以及她如何走上信仰基督之路。但我最欣賞的乃是她堅持良知的勇氣,當相當多基督徒出於各種原因,退到教會圍牆之內,以‘順服在上掌權者’為由,漠視權力對權利的侵犯、甚至對基督徒受迫害漠不關心,她仍然艱難跋涉在這條孤獨的小路上。這條小路因有她與她同樣的人存在,最後將開滿鮮花。”
作家劉自立則評論道:“這是一位基督徒的世界性漫遊、尋覓和得道經歷。繼中國母國之後,歷程中有三國、兩岸的全球選擇。這些國家是俄羅斯、加拿大和美國。於是,我們從張敏的人生路線圖找到一種定位:政治的反抗和宗教的皈依。”
據報導,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湯漢稍早時候發布的聖誕文告中表示:“對推動人權而遭囚禁的劉曉波、揭露毒奶粉真相而下獄的趙連海,以及維護宗教自由入獄的地下教會神職人士,懷有深摯敬意,期望他們早日獲釋,享有公民權利和信仰自由。”
《走向開端》一書由溯源書社出版、田園書屋( www.greenfieldbookstore.com.hk )發行。
转自参与 http://canyu.org/n37831c6.aspx
2011年12月28日星期三
王力雄:《我的西域,你的东土》前言
……新疆……写下这两个字让我颇费踌躇,它是中国现实领土六分之一面积的称号,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两千多万人民时刻挂在嘴上的名称。但是当我在头脑里面对这本书的可能读者时,会浮现我在波士顿经历的场面。那是一个关于「族群」问题的研讨会,到会的有藏人、蒙古人、台湾人,还有大陆汉人。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维吾尔人代表,该到场的肯定不能算完整。当会议已经开始,才有一位维吾尔人从德国姗姗来迟。他的第一句话是向与会者宣布,如果有人使用「新疆」二字,他便拒绝参加会议。
新疆……一旦进入某种场合,就从一个地名变成包含很多难题和对抗的历史。什么是「新疆」?——最直接的解释是「新的疆土」。但是对维吾尔人,那片土地怎么会是他们「新的疆土」,明明是他们的家园,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呀!只有对占领者才是「新的疆土」。维吾尔人不愿意听到这个地名,那是帝国扩张的宣示,是殖民者的炫耀,同时是当地民族屈辱与不幸的见证。
新疆——即使对中国也是个尴尬地名。既然各种场合都宣称那里自古属于中国,为什么又会叫做「新的疆土」?御用学者绞尽脑汁,把「新疆」解释成左宗棠所说「故土新归」,却实在牵强,那明明应该叫「故疆」才对,怎么可能叫「新疆」呢?何况早在左宗棠前一百年,那片土地就已经被清王朝叫做「新疆」了。
不过,只要谈那片广阔土地上的事,总得用一个名称。最终我还是用了「新疆」,除了是一种现实的不得已(即使是东土人士谈具体话题也难避免用「新疆」),其实也能让双方都从中各取所需——维吾尔人能以此证明他们的土地是被中国所占,中国也能以此宣示疆土的归属。
用这么多篇幅,我的目的不是仅为说明选择地名的困难,而是想说明新疆问题的复杂。仅地名就已存在如此纠葛与对立,揭示新疆问题全貌的困难可想而知。
这本书写作的起点,应该是一九九九年。那时我刚出版《天葬——西藏的命运》。再写一本新疆问题的《天葬》是我最初的想法。如果没有在新疆入狱,那写作应该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书也会在几年前就已问世。不过那样写出的书一定和这本不一样。它会像《天葬》有个面面俱到的框架,居高临下地概述,力图包容新疆问题的全貌。但是当我被关进新疆的监狱,被勒令从此不可再触碰任何官方资料,使我不得不放弃框架式的写作。新疆问题的真实信息几乎都被封闭在官方数据内。没有官方资料,框架是建不起来的。
不过这却可以算作一种成全。入狱使我更深地进入了新疆的情景。当我准备继续写这本书时,已经变得踌躇渐多,不再觉得有资格搭建框架和居高临下地概述,更不敢轻易给出结论。入狱是这变化的转折点。当监狱之门在我身后锒铛上锁,进入新疆的另一道门却悄然打开。那道门内的新疆不再是文件、书本和信息中的符号,而是真实的血肉、情感乃至体温。我与新疆的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从此有了脉络相通、呼吸与共的感觉。
于是,我不再为缺少官方信息而遗憾,也不再认为那是缺陷。信息不是真理,甚至不一定是真相。没人能比统治者得到更多信息,却不能说统治者了解了事物真相。历史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在殖民地过了一辈子的殖民者,又何尝懂得那里的人民?我写新疆,重要的不在罗列信息。哪怕是掌握最核心的官方秘密,价值也不如去展现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去了解他们的生活、情感和愿望。
这无疑非常困难。不错,在新疆境内,每天都可以见到维吾尔人、哈萨克人、乌孜别克人……作为一个汉人,你可以跟他们打交道、做买卖、讨价还价,也许还可以开个玩笑。但所有这些都不意味你能进入他们内心。在汉人面前,他们把内心严密地包藏起来。从一九八○年,我前后九次到新疆,走遍了新疆每条主要公路,到过所有地区,五次翻阿尔金山, 三次穿塔克拉玛干沙漠。那虽然花费很多时间,耗费不少资财,但却比看见一个维吾尔人的内心要容易。可以说,直到我入狱前,走遍了新疆的我,没有一个维吾尔朋友。即使在维吾尔人最集中的地方,我也只能出入汉人圈子。不是我没有接触他们的愿望,是他们不接纳。每天在眼前掠过的维吾尔人,仅仅是街道或巴扎(维吾尔语:集市)上的影像。
至今,我未见任何汉人研究者真实展现过维吾尔人的内心。中国官方近年对新疆研究投入很大。众多官方研究者有权看文件,了解机密,见的人广,到的地方多,却唯一做不到打开维吾尔人的心扉。对此,海外维吾尔人的发言并非可以全部弥补。他们可以讲新疆境内没人敢讲的话,但是并不完整。角色的对立使他们的话语与中国官方泾渭分明、黑白相反,展现的往往是政治姿态和组织立场。而我们更需要知道的,是生活在新疆境内的维吾尔人内心想什么。在我看来,能听到一个维吾尔人的心里话,绝对胜过读一百本外人写新疆的书。
如果没有新疆入狱,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穆合塔尔是我的同牢狱友。在今日中国,能让维吾尔人接纳汉人的地方,大概只有关押政治犯的监狱。那次入狱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结识了穆合塔尔。这本书正是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现在的角度——不再居高临下,而是置身其中;不再用外人眼光,而是站到了维吾尔人中间。
这本书的内容是在不同时间所写,但都和穆合塔尔有关。第一部分是我离开监狱后的追忆,记录了我被捕经历,包括与穆合塔尔的相识。
第二部分是我出狱后四次重返新疆的经历,是根据当时的旅行日记编写。四次我都和穆合塔尔见了面。新疆对我的吸引,穆合塔尔已经是主要因素。那四次游历几乎覆盖了整个新疆(只有北疆一角未到)。没有机会自己游历新疆的读者,不妨利用我的眼睛,尽管走马观花,却至少是了解新疆的基础。
第三部分是本书的重点——我对穆合塔尔的访谈。那是按现场录音整理出来的,除了理顺口语,基本保持原貌。你会如同坐在我的位置,倾听一位维吾尔人敞开心扉。那席话将会带你直接进入新疆问题的核心。
第四部分是我对新疆问题的思考。写在我给穆合塔尔的信中。虽然被放在书的最后,却不是结论。本来计划等待穆合塔尔回应,和我的信放在一起再出书。但是关系到维吾尔民族命运的话题,光靠写几封信是不够的,需要由穆合塔尔写出自己的书。
我为此书致谢的人可以开出长长名单,然而还是像以往在中国境外出书一样——出于安全考虑无法公开。我只能心怀感激,默念名单中的所有名字。排在最前面的当然是穆合塔尔。原本我用××××代替他,但是显而易见,那不能让需要防范的人不知道他是谁,只能让对他无害的读者不知道他是谁。从这个角度,公开他的名字不会更有害,也许还能对他多一点保护。
不过我仍然心存忐忑,祈求这样做不会是一个错误。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曾梦见,我和穆合塔尔又坐在同一间牢房。不过我们已经没有恐惧,没有忧伤,好像那就是该有的命运,只是安静相对,等待把牢底坐穿的一刻。
2007年1月18日 北京
王力雄:《我的西域,你的东土》 2007年10月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购买此书,可上大块网站:www.locuspublishing.com
此书信息http://www.locuspublishing.com/searching.asp
或可写mail至locus@locuspublishing.com询问
大块文化电话服务专线 0800-322-220;服务时间:星期一到星期五 9:00-12:00,13:30-18:00
转自唯色博客:降红色的地图 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266
新疆……一旦进入某种场合,就从一个地名变成包含很多难题和对抗的历史。什么是「新疆」?——最直接的解释是「新的疆土」。但是对维吾尔人,那片土地怎么会是他们「新的疆土」,明明是他们的家园,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呀!只有对占领者才是「新的疆土」。维吾尔人不愿意听到这个地名,那是帝国扩张的宣示,是殖民者的炫耀,同时是当地民族屈辱与不幸的见证。
新疆——即使对中国也是个尴尬地名。既然各种场合都宣称那里自古属于中国,为什么又会叫做「新的疆土」?御用学者绞尽脑汁,把「新疆」解释成左宗棠所说「故土新归」,却实在牵强,那明明应该叫「故疆」才对,怎么可能叫「新疆」呢?何况早在左宗棠前一百年,那片土地就已经被清王朝叫做「新疆」了。
不过,只要谈那片广阔土地上的事,总得用一个名称。最终我还是用了「新疆」,除了是一种现实的不得已(即使是东土人士谈具体话题也难避免用「新疆」),其实也能让双方都从中各取所需——维吾尔人能以此证明他们的土地是被中国所占,中国也能以此宣示疆土的归属。
用这么多篇幅,我的目的不是仅为说明选择地名的困难,而是想说明新疆问题的复杂。仅地名就已存在如此纠葛与对立,揭示新疆问题全貌的困难可想而知。
这本书写作的起点,应该是一九九九年。那时我刚出版《天葬——西藏的命运》。再写一本新疆问题的《天葬》是我最初的想法。如果没有在新疆入狱,那写作应该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书也会在几年前就已问世。不过那样写出的书一定和这本不一样。它会像《天葬》有个面面俱到的框架,居高临下地概述,力图包容新疆问题的全貌。但是当我被关进新疆的监狱,被勒令从此不可再触碰任何官方资料,使我不得不放弃框架式的写作。新疆问题的真实信息几乎都被封闭在官方数据内。没有官方资料,框架是建不起来的。
不过这却可以算作一种成全。入狱使我更深地进入了新疆的情景。当我准备继续写这本书时,已经变得踌躇渐多,不再觉得有资格搭建框架和居高临下地概述,更不敢轻易给出结论。入狱是这变化的转折点。当监狱之门在我身后锒铛上锁,进入新疆的另一道门却悄然打开。那道门内的新疆不再是文件、书本和信息中的符号,而是真实的血肉、情感乃至体温。我与新疆的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从此有了脉络相通、呼吸与共的感觉。
于是,我不再为缺少官方信息而遗憾,也不再认为那是缺陷。信息不是真理,甚至不一定是真相。没人能比统治者得到更多信息,却不能说统治者了解了事物真相。历史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在殖民地过了一辈子的殖民者,又何尝懂得那里的人民?我写新疆,重要的不在罗列信息。哪怕是掌握最核心的官方秘密,价值也不如去展现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去了解他们的生活、情感和愿望。
这无疑非常困难。不错,在新疆境内,每天都可以见到维吾尔人、哈萨克人、乌孜别克人……作为一个汉人,你可以跟他们打交道、做买卖、讨价还价,也许还可以开个玩笑。但所有这些都不意味你能进入他们内心。在汉人面前,他们把内心严密地包藏起来。从一九八○年,我前后九次到新疆,走遍了新疆每条主要公路,到过所有地区,五次翻阿尔金山, 三次穿塔克拉玛干沙漠。那虽然花费很多时间,耗费不少资财,但却比看见一个维吾尔人的内心要容易。可以说,直到我入狱前,走遍了新疆的我,没有一个维吾尔朋友。即使在维吾尔人最集中的地方,我也只能出入汉人圈子。不是我没有接触他们的愿望,是他们不接纳。每天在眼前掠过的维吾尔人,仅仅是街道或巴扎(维吾尔语:集市)上的影像。
至今,我未见任何汉人研究者真实展现过维吾尔人的内心。中国官方近年对新疆研究投入很大。众多官方研究者有权看文件,了解机密,见的人广,到的地方多,却唯一做不到打开维吾尔人的心扉。对此,海外维吾尔人的发言并非可以全部弥补。他们可以讲新疆境内没人敢讲的话,但是并不完整。角色的对立使他们的话语与中国官方泾渭分明、黑白相反,展现的往往是政治姿态和组织立场。而我们更需要知道的,是生活在新疆境内的维吾尔人内心想什么。在我看来,能听到一个维吾尔人的心里话,绝对胜过读一百本外人写新疆的书。
如果没有新疆入狱,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穆合塔尔是我的同牢狱友。在今日中国,能让维吾尔人接纳汉人的地方,大概只有关押政治犯的监狱。那次入狱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结识了穆合塔尔。这本书正是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现在的角度——不再居高临下,而是置身其中;不再用外人眼光,而是站到了维吾尔人中间。
这本书的内容是在不同时间所写,但都和穆合塔尔有关。第一部分是我离开监狱后的追忆,记录了我被捕经历,包括与穆合塔尔的相识。
第二部分是我出狱后四次重返新疆的经历,是根据当时的旅行日记编写。四次我都和穆合塔尔见了面。新疆对我的吸引,穆合塔尔已经是主要因素。那四次游历几乎覆盖了整个新疆(只有北疆一角未到)。没有机会自己游历新疆的读者,不妨利用我的眼睛,尽管走马观花,却至少是了解新疆的基础。
第三部分是本书的重点——我对穆合塔尔的访谈。那是按现场录音整理出来的,除了理顺口语,基本保持原貌。你会如同坐在我的位置,倾听一位维吾尔人敞开心扉。那席话将会带你直接进入新疆问题的核心。
第四部分是我对新疆问题的思考。写在我给穆合塔尔的信中。虽然被放在书的最后,却不是结论。本来计划等待穆合塔尔回应,和我的信放在一起再出书。但是关系到维吾尔民族命运的话题,光靠写几封信是不够的,需要由穆合塔尔写出自己的书。
我为此书致谢的人可以开出长长名单,然而还是像以往在中国境外出书一样——出于安全考虑无法公开。我只能心怀感激,默念名单中的所有名字。排在最前面的当然是穆合塔尔。原本我用××××代替他,但是显而易见,那不能让需要防范的人不知道他是谁,只能让对他无害的读者不知道他是谁。从这个角度,公开他的名字不会更有害,也许还能对他多一点保护。
不过我仍然心存忐忑,祈求这样做不会是一个错误。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曾梦见,我和穆合塔尔又坐在同一间牢房。不过我们已经没有恐惧,没有忧伤,好像那就是该有的命运,只是安静相对,等待把牢底坐穿的一刻。
2007年1月18日 北京
王力雄:《我的西域,你的东土》 2007年10月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购买此书,可上大块网站:www.locuspublishing.com
此书信息http://www.locuspublishing.com/searching.asp
或可写mail至locus@locuspublishing.com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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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道:王力雄的答谢词
感谢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将2002年当代汉语贡献奖授予我。
从未想过我会得一个以语言为名的奖。在我看来,我与语言方面的成就相距甚远,更无法谈到贡献。尽管写了一些什么,但那只是为了表达思想,文以载道,明知在犯文学忌讳,也不去经意雕琢语言。
蓦然得了一个“当代汉语贡献奖”,倒使我想一想我和汉语的关系。其实我只是一个汉语使用者,回顾我的写作,文学和语言方面的价值都谈不上,可取的只是我在用汉语尽力描述感受的真实和思考的真实。
描述真实本是语言最基本的功能,顶多给个及格,何至于给一个“贡献奖”,由此我对你们的汉语概念开始有一些新的理解——那应该不仅是针对汉语语言本身,还要涵盖汉语所涉及的对象。
从这一点出发,我愿意接受你们的褒奖,是因为我觉得当代汉语正在危险地畸变——其中日益增多的比例不是用于描述真实,而是用于处心积虑地隐藏、掩盖、扭曲和篡改,语言的技巧看去是在不断发展,究其根由,动力却多是出自以假乱真的需要。在这样一种汉语氛围中,能够坚守语言的基本功能,也就可以视为对汉语的一种贡献——虽然是足够可悲的贡献。
你评价我“不曾与周围有血肉联系”,我理解你指的是北京或类似的那些“周围”。那些“周围”并非真地那么有血有肉。每当我在北京住的时间稍长,就会感觉失去对真实中国的把握。我总是要出门走动,就是不想落入都市幻影的包围,而去感知真实中国的脉动。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在用汉语进行沟通中,我与学界的沟通最为不畅。那里似乎需要另一套汉语,即用复杂的语言把简单事物说得复杂费解。对我而言,运用汉语的原则却是相反——要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把复杂事物说得简单清楚。我以为,今日汉语缺的不是复杂,而是简单,这世界少的不是深奥,而是常识。如果没有常识,再深的思辨也不会成为智慧,如果不能让人听懂,再精致的汉语不也是等于无物?
对于颁奖词和你的主题报告,我只有几点小小订正:一是我并非在北京长大,而是在东北的长春;二是明镜出版社在加拿大注册,不是在香港,香港是其运营之地;三是我从未“干过开音像店卖盗版录像带一类的活动”,倒不是看不起那行,而是的确没那种才干。对我而言,最好的挣钱就是少花钱——这是我在体制外多年自立的生存之道。
最后,感谢你在报告中给我的诸多好评,那将成为对我的鞭策,以使你的表扬能够名副其实。
王力雄
2002年5月20日
从未想过我会得一个以语言为名的奖。在我看来,我与语言方面的成就相距甚远,更无法谈到贡献。尽管写了一些什么,但那只是为了表达思想,文以载道,明知在犯文学忌讳,也不去经意雕琢语言。
蓦然得了一个“当代汉语贡献奖”,倒使我想一想我和汉语的关系。其实我只是一个汉语使用者,回顾我的写作,文学和语言方面的价值都谈不上,可取的只是我在用汉语尽力描述感受的真实和思考的真实。
描述真实本是语言最基本的功能,顶多给个及格,何至于给一个“贡献奖”,由此我对你们的汉语概念开始有一些新的理解——那应该不仅是针对汉语语言本身,还要涵盖汉语所涉及的对象。
从这一点出发,我愿意接受你们的褒奖,是因为我觉得当代汉语正在危险地畸变——其中日益增多的比例不是用于描述真实,而是用于处心积虑地隐藏、掩盖、扭曲和篡改,语言的技巧看去是在不断发展,究其根由,动力却多是出自以假乱真的需要。在这样一种汉语氛围中,能够坚守语言的基本功能,也就可以视为对汉语的一种贡献——虽然是足够可悲的贡献。
你评价我“不曾与周围有血肉联系”,我理解你指的是北京或类似的那些“周围”。那些“周围”并非真地那么有血有肉。每当我在北京住的时间稍长,就会感觉失去对真实中国的把握。我总是要出门走动,就是不想落入都市幻影的包围,而去感知真实中国的脉动。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在用汉语进行沟通中,我与学界的沟通最为不畅。那里似乎需要另一套汉语,即用复杂的语言把简单事物说得复杂费解。对我而言,运用汉语的原则却是相反——要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把复杂事物说得简单清楚。我以为,今日汉语缺的不是复杂,而是简单,这世界少的不是深奥,而是常识。如果没有常识,再深的思辨也不会成为智慧,如果不能让人听懂,再精致的汉语不也是等于无物?
对于颁奖词和你的主题报告,我只有几点小小订正:一是我并非在北京长大,而是在东北的长春;二是明镜出版社在加拿大注册,不是在香港,香港是其运营之地;三是我从未“干过开音像店卖盗版录像带一类的活动”,倒不是看不起那行,而是的确没那种才干。对我而言,最好的挣钱就是少花钱——这是我在体制外多年自立的生存之道。
最后,感谢你在报告中给我的诸多好评,那将成为对我的鞭策,以使你的表扬能够名副其实。
王力雄
2002年5月20日
转自: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30a2f1010007i9.html
2011年12月27日星期二
王力雄:草原是有文化的
中国的大江大河,源头主要集中在藏区。以前藏区森林大量被砍伐,运往内地。1998年中国发大水后,当局认识到江河上游生态的破坏是重要原因,于是停止了砍伐森林。
藏区人民从来反对砍伐森林。记得当年在甘孜州看到森林着火,几个藏人在对面山上喝着啤酒观看,又叫又笑。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解释说,与其迟早砍了给汉人用,不如烧火让自己看个热闹。这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宣泄。
当发洪水使中国内地尝到了破坏生态的报复,采取的措施却是要让藏人负责。目前最为流行的说法,是把江河上游的生态破坏归咎于藏民“过度放牧”。不管什么场合,即使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也把“过度放牧”挂在嘴头。出台的措施,顺理成章就是让牧民离开草原,不再放牧。
制定这种政策的人想得很简单。牧业不就是为了得到肉奶产品吗?现代的工业化饲养足够提供相应的产品,已经不再需要那种落后的生产方式,因此牧业就可以被取消了,生态也就会由此得到好转。在他们心目中,放牧只是单纯的经济活动,其中没有文化,也没有人,随时可以被另一种经济方式取代。
中国的政策制定者多数是工程师,他们的思维逻辑是唯物的,因果关系被当作直线。既然“过度放牧”了,生态的敌人就是牧民,而理想的草原则应该是没有牛羊的,只要把人和牛羊赶出草原,生态就会万事大吉。他们却没有回头看看,藏人祖祖辈辈在草原放牧了几千年,为什么过去生态没有破坏,也不存在过度放牧呢?
一位朋友最近去西班牙参加世界牧民大会,有专家提供了一种试验的结果——用光照模拟阳光和气候变化,用割草模拟牛羊吃草,经过长期观察显示,有放牧比没有放牧的草原更有利生态的多样化,因此放牧对草原生态应该是有利的。
牧业在草原上从事了几千年,已经变成了草原生态的组成部分,构成自然循环的环节之一。它除了是一种自然生态,还是一种人文生态。当决策者认定工业化饲养可以解决肉奶供应时,也许没错,然而人的世界在物的层面之外,还有文化存在。牧业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化,也是牧民与生俱来的生存方式,那是不应该按照工程规划一笔勾销的。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任何转载请注明。)
转自唯色博客:
降红色的地图: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365
2011年12月22日星期四
茉莉:幸福的不丹和痛苦的西藏
“绿水青山蓝天喇嘛庙”,这是喜马拉雅山南北两个地区——不丹和西藏相似的景象。不丹,在梵语里是“西藏边陲”的意思。这两个兄弟民族有着上千年的渊源,在吐蕃时代(公元8世纪左右),不丹曾是西藏的一部分。今天,藏传佛教仍然是不丹的国教,这个小国属于广义的藏语文区域和藏民族区域,就连它的建筑也大都是藏式风格的。
在笔者认识的藏族朋友中,有一位姑娘的姐姐嫁给了不丹王子。历史上,不丹王室和西藏贵族之间,就像欧洲王室贵族之间那样互相通婚,直到五十年代中国军队强行占领西藏,这两个关系亲密的兄弟民族才不得不中断交往。
五十年的遭际变迁,令这两个姻亲民族产生了巨大差距。今天,小国不丹以它物质和精神的平衡发展,成功地创造了世界瞩目的“不丹模式”——一个快乐而民主的佛国,而原本是老大哥的西藏,却在这半个世纪里,一直在大汉族主义的专制统治下呻吟和挣扎,其古老辉煌的文化濒临灭亡。
就在西藏人因和平抗议被中国当局镇压,处于骚乱的痛苦之时,3月24日,不丹人高高兴兴地穿着他们的民族服装走向投票所,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一次民主选举。欣欣向荣的不丹就好像是一面镜子,让人们在对比中设想:如果不是当年中共军队用炮火“解放西藏”,今天的西藏将会是怎样一幅景观?
◎ 御用学者强调西藏必须“汉化”
自从西藏三月发生骚乱以来,不少中国藏学家在各种媒体上,发表言论支持当局镇压藏人。学者中能够保持沉默的,已经算是良知未泯了。恶劣者如上海政法学院政治系教授倪乐雄,他在接受美国之音记者采访时,就以学术式的的语言,为中共当局消灭西藏文化的恶行背书。
倪乐雄说:“西藏文化是一种比较原始的、落后因素比较多的古老文化,在和外部世界交流的过程中,必然要发生变化。顺应这种变化是很自然的,各国各民族都经历过这种变化。你可以把它(文化)解释成消灭了,也可以把它解释成更新了。”“从地理和地缘政治上来看,西藏文化如果发生适应世界潮流的变化,它就必然通过和中国文化融合来实现。”
这种文化沙文主义的推断很简单:原始落后的西藏文化要走向现代化,必须通过汉化。所以中国当局有充足的“理由”,在西藏继续进行文化灭绝。
但是,像倪乐雄这类只为强权说话的傲慢学者,根本不懂“世界潮流”和现代化的意义,他们以为在西藏修铁路建楼房就是现代化了。其实,现代化不仅仅意味着物质,它还包括:由专制向民主政治制度的转化、现代法制、人权观念和环境保护等等。以各种标准衡量,建立在无知、暴力与谎言之上的“汉化”,完全不是现代化的必经之途。
在五十多年中,共产党土地改革摧毁了西藏传统的制度,代之以一个极其横蛮的共产制度,文革中的强行“汉化”可以视为中世纪化和原始化。在经历巨大浩劫之后,西藏语言文化面临危机,产生一种长期依赖内地的畸形经济结构,其生态环境有继续恶化的趋势。因此,达赖喇嘛悲哀地说:“西藏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最多再过十五年就会消失。”
而在五十多年前同样隐世于群山峻岭之间、同样贫穷落后的不丹,后来却比西藏幸运多了。当初为了避开中国的威胁,不丹和印度发展邦谊,在七十年代初期加入了联合国,走上一条遗世独立、自我发展繁荣的道路。不丹的经历证明:摆脱了中国人的强行汉化,高原小国才可以既保留传统文化,又享有全面的现代化。
◎ 达赖喇嘛和不丹国王力行民主改革
这两个民族令人惊异的的相同之处还在于,他们深受爱戴的领袖都主动送给人民一件礼物:民主。由于藏传佛教国家对人民的压迫和剥削比较轻,因此,老百姓要求民主改革的意愿并不很强烈,这就需要领袖们苦苦劝告,把民主制度强加给他们。
最近,不丹国王还政于民的故事传为美谈。老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在长期创建“国民幸福总值”,为百姓谋了很大福祉之后,为了给人民一个“确保未来繁荣安宁的民主政府”,他选择了退位,使不丹从世袭君主制国家,一跃成为一个议会民主制国家。
而西藏的达赖喇嘛在民主改革方面,要比不丹国王进行得更早。自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接触先进的西方,西藏上层受到很大的震撼,藏人内部曾有过一些面临改革的讨论。虽然当时要求改革的势力还比较小,但已经有了一些苗头。
1998年3月,达赖喇嘛在印度达兰萨拉接受我的采访时,谈到当年在境内西藏试图改革的情况:
“我个人认为,旧西藏是不符合潮流的、需要改革的一种落后的制度,这一点是非常明确地认识到的。一九五零年我跑到卓木,卓木在西藏和尼泊尔的边境,当时我是第一次看到了西藏偏僻农村的情况。回来后,大约在五零年左右,我成立了一个叫‘改革会议’的改革组织,那里面不仅仅是西藏政府官员,藏人所称的‘会议’包括各方面的代表,除了政府官员,还有寺院和普通人民百姓,就赋税和西藏的‘乌拉’差役,也就是劳役等方面开始进行改革。当时就已经有了土地改革的想法。”(茉莉:《达赖喇嘛访谈录》)
但是,正当藏人准备自己开始改革时,中共进藏大军就兵临城下了,以后西藏落入毛泽东红朝帝国手中。1959年达赖喇嘛被迫流亡印度,刚安定下来,他就在藏人流亡社区中进行民主改革。1960年,流亡的西藏人举行了首次民主选举,成立了“人民代表会议”,拟订流亡政府的宪法大纲。1963年,《西藏民主宪章》(草案)正式颁布实施。到今天,流亡议会早已正规化,流亡政府的首席噶伦直接由人民投票选出。
很遗憾,达赖喇嘛长期追求民主、逐步还政于民的的努力,却不能在境内西藏实施,甚至不被很多中国人所了解。中共五十年来的愚民文宣,给中国人留下有关西藏的负面印象,他们仍然可笑地指控,说达赖喇嘛是的野蛮、黑暗的封建农奴主。
◎ 藏传佛教与人民内心幸福
那年在西藏流亡社区达兰萨拉的阳光下,我惊讶于那些贫穷藏人和僧侣的灿烂笑脸。他们开朗达观,是因为宽恕、怜悯和慈悲等藏传佛教教义,给了他们心灵幸福的源泉,使他们免于对生老病死等一切灾难的恐惧。
深谙佛教的不丹国王旺楚克认为,国家政策应该关注人的内心幸福。应该怎样实现人民幸福这个目标呢?他提出了由政府善治、经济增长、文化发展和环境保护四极组成的“国民幸福总值”指标。作为一个全民信奉藏传佛教噶举派的国家,不丹在经济的高速增长的同时,不放弃自己的宗教文化认同。很多不丹人专程跑到印度去,请求达赖喇嘛为他们祈福。
然而,在不信佛的汉族政权统治下,西藏人被告知:“共产党才是西藏人民的活佛。”(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张庆黎语)就这样,自命为“活佛”的共产党控制了西藏世代相传的活佛转世制度。达赖喇嘛是藏传佛教教义视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是全体藏人的根本上师,但是却被共产党的媒体狠狠咒骂为“披着羊皮的狼”。
于是身穿袈裟的藏族喇嘛不能无动于衷了。在西藏,喇嘛是民族宗教文化的重要传承者。身负维护民族文化的职责,喇嘛们在这个春天勇敢地走出寺院,举行和平的示威抗议。由于中国当局的武力镇压,酿成了流血事件。这一切,令享受宗教自由的不丹人在震惊悲哀之余,深感自己的幸运。
◎ 没有自治权西藏山河破碎
西藏和不丹的可比性,还在于他们的自然环境。不丹原本和西藏一样,并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世外桃源,而是土壤贫瘠、地势险峻的地方。但不丹能够在发展经济的同时,采取植树、限制外人入境等各种措施,保护本土环境和生态资源,使其森林的覆盖率在亚洲排名第一。为此,联合国曾将首届“地球卫士奖”授予了国王旺楚克和不丹人民。
而西藏的情况却与之相反。2007年,在联合国评选出的“全球十个濒危旅游景点”中,西藏名列前茅,其上榜的原因是“过度开发”。唯色在自己的故乡考察后哀叹说:超过400万的游客量使西藏不堪其负,“藏地的神山圣水被开采,留下的是破碎的山河。”
王力雄曾经在《草原是有文化的》一文中,谈到藏区森林被大量砍伐运往内地的情况,还讲了这样一个酸楚的故事:“记得当年在甘孜州看到森林着火,几个藏人在对面山上喝着啤酒观看,又叫又笑。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解释说,与其迟早砍了给汉人用,不如烧火让自己看个热闹。这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宣泄。”大量的汉族移民使藏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被边缘化,女作家朱瑞撰文谈“藏人为何要抗议?”文中提及藏区下层人民陷于贫穷的深渊,很多人沦为乞丐。
有比较才有鉴别,我们因此可以得出结论:不丹之所以能够如此完好地保护自己的环境,尊爱自己的人民,在于它是拥有主权的的独立国家;而连基本自治权都没有的西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土的人文环境和自然资源被糟蹋,看着装甲车重重包围自己的寺院。不能真正自治,这是西藏问题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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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香港《争鸣》杂志2008年五月号
转自唯色博客:降红色的地图 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483
2011年12月21日星期三
芬陀莲子: 怎样成为独立的知识者?
此文是一位推友@Fentuolianzi 的推。感谢她为我们提供内省的空间。——朱瑞
中国有独立知识分子独立作家等说法。说明知识分子不独立——没有独立人格和思考能力。那独立知识分子作家首先从内心独立。独立的标志就是有真理性的价值观和不为外境所转的人格。这是从心灵内部实现的,而不是跟那些根本没有独立人格却握有特权的人去争取。他们怎能把自己都没有的东西给别人呢?
在中国独立知识分子和作家,都有着普世的美好愿望。但是大部分采用的办法是跟特权者斗争。从万事万物的因缘关系看,斗争的双方是互相依存,互相提供奶水的,就像一对喜欢吵架夫妻。从禅修的角度上来说,如果一个恶念升起来,你去打压它,就是肯定了它的实有性,它的破坏力就越来越强大。
所以美好愿望的实现要以智慧为本。即智悲双运。一切恶势力都像我们心里的念头一样,靠斗争只会让它长胖并变成更坚固雕堡。所以独立知识分子独立作家,要想真的独立,重要的是自我启蒙并带动社会启蒙。这不容易!连鲁迅也没能自我启蒙更无法引发社会启蒙。所以中国人就被悠久地隔在了文化的荒滩上。所以知识分子作家在中国很难独立。因为它在秘密教育系统里已将皇权文化基因种到每个人的身心深处。看起来正义的行为,有时已经在用另一种款式阐述专制。我们不是自己的奴隶就是社会文化生态的奴隶。要想独立出离是必要的。先跟火热的社会保持点距离,将自己托在手心仔细地观,引发可贵的独立思考能力。
我们的独立知识分子作家,惑悲心太切或急于要得到承认或者不得已要吃反专制这碗饭,奔跑在潮头,始终没有机会注视自己脚下的空虚,行为和言论多起于没有慎观事情根源,只煽了下情。在一悠久被皇权奴役的国度,煽情是太容易。文革这样的运动能发起来,说明中国人是多么容易被煽情!可是煽情有什么用?
可能的话,独立知识分子作家可立启蒙中国这样的志愿,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跟特权的斗争上。不再为特权阶层给力,特权自己会营养枯竭。如果能够站在人类五千年文明上,汲取各文化体系的智慧精化,那么自己内心的专制体系可能会崩解。你超越了自己这对宇宙来说都是个好消息。你的所说所做才做会起用
一个经历了人生究竟追问,探究了真理的知识分子作家,因为站在了真理的基础地上,你的起心动念都起源于真正的悲悯,而不是个人的偏好,你的发言都是诚实的,自然的,慈悲而不煽情的,智慧而不油滑,这样的时候,就真正的成了一个独立的知识者……
中国有独立知识分子独立作家等说法。说明知识分子不独立——没有独立人格和思考能力。那独立知识分子作家首先从内心独立。独立的标志就是有真理性的价值观和不为外境所转的人格。这是从心灵内部实现的,而不是跟那些根本没有独立人格却握有特权的人去争取。他们怎能把自己都没有的东西给别人呢?
在中国独立知识分子和作家,都有着普世的美好愿望。但是大部分采用的办法是跟特权者斗争。从万事万物的因缘关系看,斗争的双方是互相依存,互相提供奶水的,就像一对喜欢吵架夫妻。从禅修的角度上来说,如果一个恶念升起来,你去打压它,就是肯定了它的实有性,它的破坏力就越来越强大。
所以美好愿望的实现要以智慧为本。即智悲双运。一切恶势力都像我们心里的念头一样,靠斗争只会让它长胖并变成更坚固雕堡。所以独立知识分子独立作家,要想真的独立,重要的是自我启蒙并带动社会启蒙。这不容易!连鲁迅也没能自我启蒙更无法引发社会启蒙。所以中国人就被悠久地隔在了文化的荒滩上。所以知识分子作家在中国很难独立。因为它在秘密教育系统里已将皇权文化基因种到每个人的身心深处。看起来正义的行为,有时已经在用另一种款式阐述专制。我们不是自己的奴隶就是社会文化生态的奴隶。要想独立出离是必要的。先跟火热的社会保持点距离,将自己托在手心仔细地观,引发可贵的独立思考能力。
我们的独立知识分子作家,惑悲心太切或急于要得到承认或者不得已要吃反专制这碗饭,奔跑在潮头,始终没有机会注视自己脚下的空虚,行为和言论多起于没有慎观事情根源,只煽了下情。在一悠久被皇权奴役的国度,煽情是太容易。文革这样的运动能发起来,说明中国人是多么容易被煽情!可是煽情有什么用?
可能的话,独立知识分子作家可立启蒙中国这样的志愿,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跟特权的斗争上。不再为特权阶层给力,特权自己会营养枯竭。如果能够站在人类五千年文明上,汲取各文化体系的智慧精化,那么自己内心的专制体系可能会崩解。你超越了自己这对宇宙来说都是个好消息。你的所说所做才做会起用
一个经历了人生究竟追问,探究了真理的知识分子作家,因为站在了真理的基础地上,你的起心动念都起源于真正的悲悯,而不是个人的偏好,你的发言都是诚实的,自然的,慈悲而不煽情的,智慧而不油滑,这样的时候,就真正的成了一个独立的知识者……
2011年12月19日星期一
朱瑞:前往拉姆拉措
我和牧人向导 |
表达对班丹拉姆女神的虔敬 朱瑞摄 |
翻越这座带豁口的山,就是拉姆拉措 朱瑞摄 |
拉姆拉措 朱瑞摄 |
那是一次怎样艰辛的旅行啊!我曾多次试写,也发表过,可是,始终不如意。这几天,又翻开从前的日记,重写。应该说,没有那次经历,我也许不会如此反省,中国对西藏犯下的罪恶。那场旅行,是的,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为后来,我直接地认识中国和西藏之间的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打开了一个豁口。
1
写拉姆拉措,就不能不提班丹拉姆女神,她是西藏佛教中格鲁教派的一位重要的护法神,也是首府拉萨的保护神。在西藏,几乎人人都知道:班丹拉姆女神的灵魂,居住在拉姆拉措里。
因此,每当达赖喇嘛或者班禅大师圆寂,西藏政府的高级官员们、大堪布们、大仁波切们,都要到拉姆拉措观湖, 为无误地寻找下一个转世,祈请班丹拉姆女神的指引。不仅高僧大德,就是普通人也可以在拉姆拉措里,看到自己的前生和来世。然而,几百年来,抵达拉姆拉措的人并不多,尤其外族,少之又少。
拉姆拉措位于人迹罕至的喜马拉雅深处,即山南地區加查县琼果结寺附近。那时,公共汽车最远只能到达山南地区的泽当,接下来,就很难找到去加查的公共车了。而到了加查,根本就没有去琼果结的公车,到了琼果杰,不仅没有车,连路都没有了,究竟是骑马还是步行才能抵达拉姆拉措,就只有天知道了。况且,越往拉姆拉措走海拔越高,最低处也要四千多米以上,就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喘气,都够累人了。
但是,拉姆拉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不是梦。因此我准备了手电筒、旅行暖瓶、睡袋,还有几张路上应急的无油饼子,背上行囊,拎起草帽,在一个黎明时分,独自上路了。那是1999年4月的一天。
2
到了泽当,我先去了客运站,的确没有去加查县的公共车。怎么办?只有找搭脚车了。有人说,前面的雪域旅馆常有经过加查的东风车。于是,我决定在雪域旅馆住下。
“你,哪里去?” 登记员连看都不看我,就拿起了笔。
“拉姆拉措。”我说。
像触了电一般,他立刻抬起头,眼珠一动不动了, 好一會兒,才伸出拇指:“你,力量!”
我知道,他在夸我勇敢呐。那么,勇敢的背后,肯定跟着一连串的危险了。危险有多高?会不会淹没我?走下去,还是掉头回拉萨?拿不定主意时,我想到了星相师。于是,就来到了与雪域旅馆斜对过的山南藏医院。顺便说一句,藏医院,在藏语里叫门孜康,门,是医药之意,孜是指历算,康就是房间,汉译为:医药历算院,这也是藏医与中西医的区别之一。
我来到天文历算室门前,星相师正在锁门,下班了。星相师个头不高,古铜色脸堂,看上去挺面善的。我就说出了旅行计划,并求他预言路上是否有危险。
“你,一个人去拉姆拉措?”星相师也吃惊了。
我点点头。
他重新打开门锁,坐回办公桌旁,铺开撒雄。撒雄是藏语,指一个专门用来观察过去和未来的古老木板,里面铺着草坯土。星相师吹平了草坯土,又拿起那支如同文殊菩萨智慧宝剑的钢针,看了看我:“连我们西藏男人也不敢一个人去拉姆拉措啊!你……哪里来的?”
“拉萨。不过,我是黑龙江人,家在哈尔滨。”我说。
“说实话,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请您先算一下吧。”我看了看撒雄。
“好吧。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找个伴儿。”星相师说着,又吹平了草坯土。于是,我报上姓名、年龄、出生日期。草坯土上,那智慧的钢针下,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数字。十几分钟以后,星相师画上一个咒,喘过一口长气:“没有危险。”
我也喘过一口气。
“但是,你需要挂一个旗子。”他说。
“是风马旗吗?”我问。
星相师点点头:“要绿色的,大一点的,挂在西北方向。”
我知道,绿色是达赖喇嘛尊者的颜色,是祈望尊者的护佑。
3
买到风马旗后,我就犯愁了,哪里是西北方向呢?就是在我的家乡,我也是常常辨不清东南西北的。恰好这时,一辆三轮车停在了我的眼前。
“你是藏人吗?”我问那三轮车司机。
“是的。”他的声音很大,引得路边的几个行人都回过了头。
我就说出了难处。他想了想:“西北方向?就是加油站那边,挂在树上吧?”
“好啊。”我说着上了三轮车。我们掠过闹市、加油站、村庄......就看見了一排婆娑的大楊樹。司机下了车,选了一个粗壮些的,又摇了摇树干,这才找出两个铁丝,从风马旗的边缘穿过,拿起钳子,爬到了树上。
绿色的风马旗在风中舒展着,像张开的帆。
4
雪域旅馆的院子里,出现了一辆拉石板的东风,车门上印着“朗县”两个字。我就走过去问司机是不是经过加查,司机点头。我请求司机捎上我,他爽快地同意了,并说出了一个不算太高的拉脚车价。
第二天,刚刚放亮时,我们就上路了。跟着雅鲁藏布江,我们的大卡车蹒跚着。许是昨夜有些凉吧,那些吐了绿芽的树枝上,都挂 了一层霜,下过雪似的。一团又一团的灰云,还有白云,游移着,天地显得更加空旷和寂静。司机打开了唱机,《拉萨夜色美》飘然而来。和中国歌曲比,西藏的旋律是另外一种,饱满,像喜马拉雅一样起伏跌宕。不过,《拉萨夜色美》倒是低缓而缠绵的,如水,我暗暗地脚踩节拍。
差不多走了四个多小时吧,前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几间石屋和一家藏餐馆。“这是三号桥,不在这儿吃饭,就爬不动当拉山了。”司机说着停下了车。
掀开饭店的门帘,一股很浓的酥油味,熏得我打了个趔趄,想吐。往常,我是爱闻酥油味的,像大昭寺强巴拉康里的酥油味,我就闻不够,那是西藏独有的温馨。可今天怎么了?是起来得太早还是有点晕车的原故?我回身坐在餐馆外面的木凳上,看着飞来飞去的鸟儿。 这些鸟儿,和我以前看过的都不一样,头是黑的,身子是浅灰的,一点儿也不怕人,直落到我的围巾上。
“不吃点什么吗?”司机出来了。
“什么都吃不下。”我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司机也很快地吃完了。又上路了。窄窄的山路铺着越来越厚的白雪,冷风一阵阵地透过车窗的隙缝吹来,我披上了厚厚的呢子上衣,抄上衣袖,瑟缩着。就想到从前的噶伦们、大堪布们、大仁波切们,是怎样走过这迢遥的长路,抵达拉姆拉措的?
出现了数不完的经幡、玛尼石、香炉,终于到了当拉山顶。接下来,开始了下山,路面的雪,渐渐地少了,路边的雪山,也露出了褐色的山岩,山下的溪水也格外欢畅了,跳动着,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后来,山坡上居然出现了盛开的杜鹃花、桃花!加查真是好地方啊!阳光这时透过车窗,落进了我的身上,连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我戴上了草帽。
5
听说加查县政府有个招待所。住在那边的话,也许找车、租车都方便吧?我就跟行人打听,很容易地找到了那里。那院子静悄悄的,连远处的脚步都听得一清二楚。二十多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住客。服务员告诉我,她是县长的老婆,还说:“加查县没有去琼果结的车,没有,一辆都没有。”
“那么,可以租车吗?”我倚在门口,看着奶渣鼓起她的右腮后,又轮到左腮了。
“县政府有车。”她含混地吐了几个字,擦去流到嘴角的奶渣口水。
“太好了,”我自然自语着,“我去县政府那边问问。”
“县委书记姓耿,住在援藏干部宿舍。”服务员取出奶渣,清晰地指点着。
出了招待所不远,迎面来了一个小男孩。
“普(藏语对男孩的称呼),援藏干部宿舍在哪儿?”我问。
小男孩指了指我的正前方,回身跑了几步,看着我:“到了。”
“哪一个?”我迷惑了。因为前面有好几处房子。小男孩捡起一个石块,往后稍了半步,用劲儿往前一扔,不偏不倚,恰好砸到扇大铁门上,发出巨大的回声。我快步走近铁门,没有人应。我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应。于是,我推开门。原来,里面有一排房子,靠门的几间都是锁着的,只有紧里面的房门敞着。
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几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人在搓麻将,显然,都是援藏干部。我问谁是耿书记书,其中的一个抬起了头,我说我要去拉姆拉措,想租县政府的车。耿书记要看我的证件,我便拿出了身份证和记者证。他这才离开麻将桌,到了门口:“目前,这里的形势很复杂,你一个人去那里,让人不能理解呀。租车给你?出了问题怎么办?我这是为你的安全负责嘛。”
“租车给我的话,安全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我说。
耿书记往我跟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知道吗,我去崔久都要带上枪,还要跟上四、五个保镖呢。再说,现在正是四月,拉姆拉措那边都是冰,什么也看不到呀?!对了,你去没去夏同寺?”
“还没顾上呢。最要紧的是租车,定不下车子,我啥心思都没有。那是一座格鲁教派的寺庙吧?”我问。
“哪个教派的,我没有必要知道。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去那里,太复杂了,弄不好,你的命…..都会丢掉呀。”耿书记又为我的安全担心起来了。
担心归担心,他就是不出租车子。于是,我离开援藏干部宿舍,戴上草帽,走上大街,在毒辣辣的日光里徘徊,见人就打听有没有去拉姆拉措的车子。而大家,都对我摇头。难道,我的拉姆拉措之旅,就要搁浅在加查吗?不远处,一座有边玛墙的房子若隐若现着 。在西藏,往往只有寺庙,才会有这样庄严而雍容的边玛墙。我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里走去。
几位小僧人正在经堂里做藏香,一缕缕好闻的柏枝的气味,檀香的气味还有各种植物的气味,飘然而来,我深深地吸着鼻子。“啊,真好闻,这里是夏同寺吗?”
“是呀。你,哪里来?” 一位小僧人抬起头,看着我笑了,露出齐刷刷的牙齿。
“拉萨。”我答着,想起耿书记刚刚劝我不要到这里来的话,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呀?”小僧人问我。
“我想去拉姆拉措,找不到车子了。”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转了话题。
小僧人站了起来:“跟我来。”
我就跟着他到了寺庙的外面,他指着远处停在公路边的一辆东风:“明天,挖虫草的去了。”
“去琼果结吗?”我问。
小僧人点点头,不等我说声谢谢,就回身进去了。
我朝着那辆东风走去。可是,驾驶室里没人,我就推开了路边的一间房门,屋里黑漆漆,阴凉而潮湿: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人正在烤牛粪火。
“这辆车,明天去琼果结吗?”我问。
男人站了起来:“撒尼(藏语,明天),四点半,你,雅鲁藏布大桥上等。”
可是,雅鲁藏布大桥在哪儿?迎面而来的人们都指着远处的水声:“不远了,雅鲁藏布大桥上面就是公路,一条去朗县,一条去琼果结。”
为了熟悉道路,我向着水声走去。阳光,不那么烈了,水一样抚摸着我,我甜丝丝地看着眼前的褐色大山和大山之上那浩淼的无云晴空。
我走着,前面传来羊群的“咩咩”的叫声。我的脚下尽是横七竖八着大石头和一些稀稀落落的羊粪球,已经没有了路。 回头时,加查县那一幢幢房子,都被我远远地甩开了,小得像窝棚。这时,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铁桥。 肯定是雅鲁藏布大桥了。我看了看表,恰好走了二十分钟,如果再花上十分八分的,一定能走到雅鲁藏布大桥跟前,我想着,心,有了底儿,就折了回来。
6
老是担心赶不上车,夜里醒了好几次。到了后半夜三点钟时,再也睡不着了, 心想,去早了也没有关系呀,就等在雅鲁西藏布大桥上嘛,总比晚了好。于是,穿好衣服,背上背包,拎起草帽,打开手电筒,进入了夜色。
远处的每块石头,都是一个更浓的黑影,像陷阱,虽然我明知道那是石头,可就是忐忑,尽量绕开。不知道绕过了多少块石头、踩碎了多少粒羊粪球,才听到了水声,阴森森的。我停了下来,用手电照着四周。原来,是附近的一座水泥台子里积着漆黑漆黑的水,那水又沿着一个很粗的铁管子流向莫名的地方。我绕过一片又湿又粘的土地,迈到铁管子上,真的是铁管子,还发出了轻微的回声,可是,我还是觉得身子在下沉,就要沉到水里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另一边跳去,终于,踩到了结实的地面。
再往前走就平坦多了。巧得很,来了灯光!我上了公路,朝着灯光跑去,冲着迎面来车晃动手臂。车,停下了。
“请问,雅鲁藏布大桥在哪里?”我抓着刚刚打开的车门。
“桥?没看见呀,是不是在前面?我们是从朗县过来的。”车里坐着三个男人。
朗县?听说雅鲁藏布大桥的上面是个叉路,一条去朗县,一条去琼果结。
“看来,我走过了头。”我说。
“就你一个女人吗?快上车吧,我们把你拉到前面。”
于是,我上了车。掠过了房屋,掠过了山坡,就是没有叉路。
“一定又过了头,”我说:“停下吧,越走越远了。”
“我们把你带到前面的村子吧,这儿连一户人家都没有,太危险了。”三个好心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我。
“我都和司机说好了,在雅鲁藏布大桥上等。”我说着,下了车。
“千万别离开公路,一会儿有车过来,让他们把你带到加查。”
看来,这三个好心人根本不相信我会找到雅鲁藏布大桥了。又进入了漆黑的夜里。到底该向前还是向后呢?我犹豫着,放下背包坐在路边,看着天空里芝麻似的星星,看着看着,就头晕了,想吐。是空气太稀薄了吧?我想起刚刚车子掠过的房屋,又背起了背包往回走。路旁,一座大房子在手电微弱的光里出现了,狗狂叫起来,越来越尖唳,房子也阴森森的,我关掉手电,向前走去,过了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飘来了一股细细的牛粪饼的气味。我松了一口气,又打开手电,路边出现了一座孤伶伶的小屋。我轻轻地敲起房门。
“谁呀?什么事?”
“请问,雅鲁藏布大桥在哪儿?”
“往前走,有个叉路,那儿有根水管子,你跟着水管子走。”
原来,我跳过的那根水管子通向雅鲁藏布大桥!可是,再到哪里找呢?背包越来越重了,我不住地用手电晃着路边。叉路出现了,这回准能找到那根水管子!我离开公路,没迈几步,腿就沉了,不对呀,这是上山的路!我用手电照照手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时间紧迫,那挖虫草的东风就要来了。然而,路在哪里?从招待所到雅鲁藏布大桥,最多三十分钟,昨天我是计算着走的。我放下背包,坐在地上,天地一片寂静。远处,出现了篝火,我又打开手电,可是,我的信号没有被发觉。我观察着,我和那篝火之间,其实隔着一道漆黑的地带,一定是深不可测的峡谷!那一岸的篝火更旺了,红红的,连上升的烟缕都清晰了。我多想走近那篝火啊,不管是牧人的火,还是盗匪的火,只要是人,就可以问路……可是,我不敢向那边迈步,只怕一步踩出去,就掉进了深谷。不过,一定有接近那火光的路!我再次背起背包,尽量躲着那黑漆漆的地带,走着。竟然轻松了,看来,是下坡了。火光模糊了。响起了狗叫,一声、两声,连成一片,汹涌而来。我敲响了一扇房门。
“什么事呀?”里面有了动静。
“请问,去雅鲁藏布大桥怎么走?”
“往前走吧!”
“是往公路那边走,还是往你房子的前面走?”
没声了。
“请再告诉一下好吗,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里?”
“琼果结。”
“往前走吧。”
又是那句话。公路上出现了亮光。有车来了,说不定就是那辆挖虫草的东风!可是,纵使我长了翅膀也飞不到啊!
“请告诉我路好吗?”我又敲响了那房门。我知道里面的人不会这么快睡去,我为打扰这一家人黎明时香甜的睡眠,而生自己的气。
“跟着过去的那辆车走吧,前面有个叉路,离开公路下去,就能听到水声,也能见到大桥。”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
还得回到公路。公路边有哈达一飘一飘的。吉祥的哈达啊,请护佑我,护佑我吧……终于,我看见了一条叉路,仍然没有那根水管子,就不敢再往下走了,远远近近一片漆黑。我凝视着对面高耸的山顶,开始是深蓝色,渐渐地成了浅灰色,又现出了浅黄色......突然,手电的光亮一闪,我打起精神,这时又闪了一下,反复闪过几次后,我听到了汽车的轰鸣。我转向公路,等待着。终于,那车灯更亮了,我举起冻僵的双手热烈地挥动着,大卡车一闪而过,尘土硝烟一般包围了我,我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跟着那大卡车跑着,直到最后一缕微光消逝。转身时,看着孤单单地被我扔在地上的背包和风中一动一动的草帽,我哭了起来。
又回身看着对面那高耸的山顶,此刻,出现了亮亮的一点!是启明星吗?不,是长形的,在慢慢地游移。啊,月亮!是一轮弯弯的,弯弯的新月!我跪下,双手合十,祈求这弯新月把隐在黑暗里的雅鲁藏布大桥显现出来,祈求着。
7
去琼果结的车早走了,还是回加查县里休息几天吧。我背上了背包。可是,加查县在哪里?我完全迷失了方向。走呀走呀,星星越来越少了,连那弯新月也不见了。黑坳坳的山峦渐渐地清晰起来。可是,加查县在哪里?我又转身往回走。不知不觉地,太阳升了起来,又红又大,成了盛开的玫瑰。迎面来了一个农人模样的小伙子,肩上还扛着氆氇袋子。
“请问,雅鲁藏布大桥在哪儿?”我忘记了刚刚还想着回加查县呢。
“不远了。你去琼果结吗?”
我点点头:“车,哪里有?”
“去加查乡等吧,你慢慢走,车,后面来了。”
又走到了我看着那弯新月移过山顶的地方!就是在那里,有一个叉路,那个蓄满了水的水泥台子就在路边,还有那根水管子! 啊,公路的下面,三五十米的地方,雅鲁藏布大桥优美地吊在两岸之间,没有桥墩的阻碍,江水自由而抒情地奔腾着,溅起一波又一波白色的浪花。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就怕眨眼之间又会消失。我向那里走去,一步又一步地走去。我的脚下了发出了幽深的“咚咚”声,是真的,真的我走上了雅鲁藏布大桥!桥上静静的,岸边静静的,几只黑色的鹰,笔直地飞过我的头顶。挖虫草的东风,连影子都没有留下。桥下,几个男人,向水边的大石头挪去,石头很大,溅起高高的浪花,浪花打到了他们的身上,有一个人还扛着白布袋,布袋被放下,打开了。啊,是一具尸体!这是在水葬吗?
过了雅鲁藏布大桥,迎面来了一群羊。我向牧羊人打听去加查乡怎么走。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右臂伸了又伸,左手学着江水起伏,上下游动着。他是让我沿着江水一直走?走到很远的地方?我猜测着,眯起了眼睛,不是看他,而是越过他的右肩看着远方,那平展展的大地上,几块裸露的大石头之间,生长着一簇簇褐红色的弯弯曲曲的灌木。火红的太阳,映得群山一片斑斓。山下是淡绿色的雅鲁藏布,是的,他一定在告诉我,跟着这水走。
我告别了牧羊人,朝着雅鲁藏布走去。暖融融的阳光驱走了夜间的最后一点风寒,我像走在神话里,走在虚境里,心,也离开了地面,飞翔着。
江边的卵石多好看,红底,浅蓝色花纹。可是,我不能弯腰捡起来,我要节省体力。脚步已经越来越慢了,是啊,这个早晨,我浪费了多少体力啊。现在,一阵阵又干又热的风,吹动着我的草帽,眼睛都睁不开了。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走进了一片沙地,沙山起伏。虽然我一直跟随着雅鲁藏布,可是,那点清凉,被热浪劫持得一干二净。我全身无力,饥肠辘辘。真想坐下,坐在哪儿呢?每块石头,都能烫熟我。我向后凝望,天地静悄悄的,连个车的影子都没有。
江边出现了青稞田,山上山下有了树,有杨树、柳树……。我已甩开了沙地,就放下背包,坐在柳树细碎的荫凉里,吃了一张从拉萨带出来的无油饼子,又打开旅行暖壶,喝了几口水,背起了背包,开始迈步。
又出现了沙地。汗水沿着我的草帽向下流着,浸得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疼痛,衣服粘乎乎地贴着身子,成了紧箍咒。我走呀,走呀。沙地上出现了几双深陷的鞋印,有一双不大,印着杜鹃花似的图案,是女人留下的吧?年轻的女人,她如我一样走过这里?也错过了车子?也没有找到雅鲁藏布大桥?不,像雅鲁藏布大桥这样的地方,方圆百里都会家喻户晓的,只是我这个外乡人除外……
我的身后,来了一个骑马人。“请问,加查乡还有多远?”我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骑马人,他真像一位将军啊。然而,将军不懂汉语,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特日(今天).....琼果结.....车.....有吗?”我慢慢地说。
“没。撒尼(明天)有了,触。”
“图洁切(谢谢)。”我说。
将军点点头,走远了。我多么羡慕他有一匹马啊!现在,我每迈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劲儿,脚下的卵石真美啊,可是,千万别弯腰,要节省力气啊。我走呀走呀,沙地里居然出现了一块青稞田,真怪!唉,天地间的怪事多了。出现了溪水、桃树、杨树......我倚着背包坐在了一棵杨树下,真想拿出睡袋,睡上一辈子。
山上的树林动了起来,而后,几个孩子突然跑到了我的跟前,头上都戴着宽宽的柳条圈,像突然窜出的几株柳树。
“加查乡,路,多多有吗?”我学着藏人说汉语的口气。
“多多没。”一个大一点的男孩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你,我一起走?”
我无力地笑笑,扶着背包站了起来,跟着“小柳树”们走呀,走呀。虽说路“多多没”,可加查乡就是走不到。
“特日,琼果结。”我抬起沉沉的双臂,学着方向盘转动。
“撒尼,崔久。”那个大一点的孩子也学着方向盘转动,还摆动着双臂。
崔久?崔久离琼果结多远?这么耳熟的名字!对了,那个姓耿的援藏县委书记说,他去崔久还要带上四五个保镖呢。
江边出现了一片绿色,绿色的大树,绿色的青稞田,几幢白色的石屋错落其间。一定是加查乡了!村头出现了醒目的暗红色边玛墙,大门前,笔直的经竿上,五色经幡迎风舒展。孩子们直奔而去,我快步跟上,像百米冲刺,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可是,孩子们进了寺庙,直奔经筒跑去,“哗啦啦”地转着,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那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转完了一圈经筒,又走到我的身边时,我问他:“你家几个人?”
“阿妈拉和我,两个。”
“爸爸呢?”
“没。”
“家里没有男的吗?”
“没。”
“今晚,我住你家,行吗?”
“他家没人,你进不去。”一个两颊涂着黑黑的锅灰的女人,突然出现了。
我绝望地看着她那吓人的黑色,干涩地咽了咽口水:“那.....村里有招待吗?(通常,藏人把招待所称为招待。)”
“乡里有。”她的嘴一张一合时,露出了洁白如玉的牙齿。
“多远?”我看着她的牙齿。
“两公里。”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阿佳(姐姐,也是对女人的尊称)去哪里?”
“拉姆拉措。”
“一个人不怕吗?”
我摇摇头。此刻,我什么都不怕,死也不怕,至少可以彻底休息了。我的腿在抖。如果现在有个房子,哪怕仅仅一堵墙,让我倚着躺下,或者遮遮太阳也好啊!孩子们一溜烟地跑了。几个男人围了过来,都朝我笑着,是那种可以剥去我的衣服的笑容。我立刻站起来,抬起沉得铅一样的双腿。
传来了急促的脚步。我回过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城里人穿的格子上衣。
“我认识你。你今天没赶上车?忘了吗,昨天在加查县,你和司机说话时,我也在,司机是我家亲戚。”
“你……就是和那位司机烤牛粪火的女孩?”
“是啊,你要去哪儿?”
“乡里招待。”
“太远了,去琼果结就得在这儿等车。”
“你家都有什么人?”
“爸爸,妈妈,妹妹和我。”
“今晚我住你家,行吗?”我看着女孩。
“好的。”女孩点点头。
8
这是一座两层的石头房子,房前尽是核桃树。一条清爽的小溪绕过一棵棵核桃树,头也不回地流向了远方。女孩子带我进了偏房,是借着这座石头房子接出来的一间有四个柱子的小屋,连石头都是新鲜的。迎面的墙上挂了个木架,上面放着酒精棉、方便面、棒棒糖,墙角堆着两个纸箱子, 地面凹凸不平,散着潮湿的气味。我把背包放在墙角,靠着一个木柱坐在了地上,女孩子递来一个小木凳,我摇摇头, 越发困倦了,真想席地而睡。这时,进来一个女人,她的步子缓慢而均匀,大地像磁石一样吸着她呢,她疼爱地看着我,和女孩子说了起来。
“我妈妈说你像是她的女儿。”女孩子翻译着。
我笑了,很想站起来,拥抱一下这位妈妈,可是,我起不来,成了一滩泥,就是我的笑,也跟哭没什么两样吧?
“妈妈问你想吃什么?”女孩子说。
“什么都行。”我说。
妈妈转身向门口走去,又向我招招手。我扶着木柱站了起来,跟着妈妈进了大房子,迎面一个男人正在刨木头。对我指指楼上:“吃。”他费力地发出了一个汉语音阶。他一定是女孩子的爸爸了。看来,他是个木工。我上了楼。妈妈在前,我在后。这是一间厨房,有两张矮床,一个方桌,一个炉子,妈妈从炉子上端来了牦牛肉炖粉条,还有米饭。不过,米饭有些硬,不算太熟,因为这里海拔太高,不管煮多长时间,都是这个样子。我曾在珠穆朗玛峰脚下的绒布寺,有过体验。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米饭香极了,大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我没有盛菜,因为里面有牛肉,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毛病,吃不了牛肉、羊肉、火鸡等多种肉类。妈妈站在窗前,看着我,指了指窗外。我端着饭碗,跪在矮床上,透过玻离窗,看到一条从山上下来的土路,经过窗前,伸向了远方。“贡巴,琼果结。”妈妈说。我知道,妈妈在告诉我,这条路,将带我去琼果结寺。
黄昏时,偏房里陆续地来了一些人,大家一起打开放在墙角的两个纸箱子,原来,里面是乳黄色的酥油。女孩的食杂店这就开张了。
晚上,妈妈在食杂店的地上铺了一个牦牛毛的大垫子,上面又放上了被子,被子上又压了一层氆氇,我和女孩子及她的妹妹躺在了上面。门敞着,黛色的大山高高地立在我的眼前,还有月亮,也出来了,映得天地一尘不染的。
“我叫丹增,妹妹叫格桑,你叫什么?”
“我叫朱瑞。”
“从什么地方来?”
“从很远很远的中国北方。你的汉语这么好?”
“我在拉萨卫校学习过,是我们四村的医生。”
“这里是加查乡四村?”
“是的。”
“丹增,你说说,明天到底能不能有车?”
“这可说不好。明天,你早早起来,到外面等,今天的车子四点多过去的。”
这一夜,梦连着梦:老是车子来了,都听到了轮胎擦破地面,停下的声音,我三步变做二步地跑了出去,可是,到了路上,车子又没了,只剩下了两道清晰的车辙。我焦急地看着远方,可是,远方什么都没有。我揉着眼睛,这一揉,就揉醒了,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来到门外,用手电晃着前面的道路,期望远来的车子,早早地发现我的信号。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我的身子抖了起来,才回到屋里又睡下了。
再醒来时已是七点三十分了,丹增早就起来了,叫我和格桑到楼上吃早饭。
我跪在厨房窗前的矮床上,一边吃着糌粑,一边看着那条空空的道路。
“朱瑞,你猜猜看,我们这座房子原来是做什么的?”丹增站到了我的身边。
我摇头,仍然盯着窗前的空旷。
“你看,这窗子是木头的,连窗闩也是木头的,做工很好吧?这个房子,过去是琼果结寺的招待所。”
“唔。” 我应着,知道丹增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
丹增家的食杂店来了几个女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领着孩子。大家坐在门前的溪边,一边唠嗑,一边砸着核桃吃。都是丹增家的树上结的核桃,里面的仁又鲜又香。可是,我吃不下,只盯着那条通往琼果结寺的道路。丹增就指着树下的小溪说:“这是从琼果结流过来的,是拉姆拉措的雪水。”我走过去,手,放进溪里,感受着拉姆拉措的清凉。妹妹格桑来了,倚着我坐在核桃树下,她才十七岁,身高和我差不多了,两条粗辫子随着她砸核桃的手臂,一动一动地,露出了磨破的裤脚。我脱下了我的黑色条绒裤,格桑穿上了。正在这时,丹增打着手势让大家安静,小鸟似的朝我歪着头:“快去路边!”
尽管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还是跑出了院子。果然来了一辆大卡车!可是拐进了山里,是上山取石料的。转身时,我看见丹增拿着我的草帽和围巾,格桑背着我沉重的背包到了我的身边。我们都被失望搅得放慢了脚步。
“你跑得真快啊!”看我沉默不语,丹增说话了。
“唉。”我叹息着低下了头。
“别难过,去琼果结是有点难,妈妈去一次也要等好几天呢。”丹增安慰着我。
女人们又接着唠嗑了。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
“她们说你说话声音好听,”丹增看着我,指着那几个女人,“她们说,以前,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汉人来过这儿,住在你昨天要去的乡里招待。”
“也是女的吗?”我问。
“就是。”丹增说。
“她也去拉姆拉措吗?”我收回了目光。
“就是。后来,有一个乡干部和她一起去了,他们中午也不休息,就在青稞田里......”说着丹增大笑起来,脸颊涌出了红润。
“乡干部是藏人还是汉人?”我问。
“藏人。”丹增说“他们没有一个中午不干那种事!从拉姆拉措回来,那汉人还在乡里住了几天。她们昨天一看见你,就以为你也是那样的女人呢,你不是也想去拉姆拉措,也想去乡里的招待吗?”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进村,脸颊上涂着锅灰的女人拒绝我住进那小孩的家, 明白了为什么那几个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可是,我不是那个女人!不过,我理解她。走到这里,她一定饱尝了太多的孤单。
我看着一个女人怀里的孩子,连个衣服都没有,赤祼祼的。我便问丹增:“这孩子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在拉萨打工。离婚了。我们这儿离婚的可多了。她,还有她,她们的男人都去了拉萨。”丹增说着,又指了指几个领着小孩子的女人。
看着孩子们褴褛的样子,我又问:“孩子的爸爸不给钱吗?”
“什么都不给。”丹增说。
“法律规定有抚养费啊!”我说。
“我们这儿没有结婚证,原来我也不知道还有结婚证,到了拉萨才知道。”丹增解释着,“妈妈说,我们这里的人,从前没听说谁离婚的,都过得挺好的,现在,不一样了。”
她们把男人抛弃女人叫离婚,把同居叫结婚。女人们孤苦地拖着孩子熬日子,心,都磨砾得粗糙和坚硬了。当然,就是她们不被抛弃,怕是日子也不会好过吧?如果在拉萨只会讲藏语的话,她们的男人是没那么容易找到正经工作的。
9
又是一个加查乡的早晨。经声跟着微风一阵阵吹来,还有马儿的铃声和雅鲁藏布“哗哗”的水声。我来到溪边,早晨的溪水很凉,甚至有些冰手。但是,比午间温热的时候清澈,我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睛却不离山路。
“唉,为什么去拉姆拉措这么难呢?”我自然自语着。
“你不算难,明天,有两个琼果结牧区的姑娘来加查乡磨面粉,你可以把背包放在她们的马上,走路去。”丹增说着,又歪起了头,“听!”
我停止了洗脸,可是,声音没了。大地上仍然拂动着经声,马儿细细的铃声和雅鲁藏布“哗哗”的水声。我洗完脸,拿起毛巾,看见妈妈背着我的背包,妹妹格桑拿着我的草帽出来了。
“有车吗?”我犹豫地看着丹增。
“你去!”妈妈抢在丹增的前面说话了,我头一次听妈妈说汉话。
我跑出院子,一辆“大解放”摇摇晃晃地到了。我高高地热烈地扬起双臂。车,停下了。我这才看清车上有好几头牦牛、好几个女人和好几个男人,以及数不清的鼓胀得圆圆的氆氇袋子,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妈妈和丹增俩人跟司机说了起来。司机终于点头。我立刻踩上轮胎,抓住车挡板,坐在了里面的一口锅上。随后,妈妈和丹增帮我把背包放到了车上,妹妹格桑又递给了我草帽。
“从崔久到琼果结骑马十七元钱,多了不给。到了琼果结住贡巴招待,安全。”车都开了,丹增还一边跑着一边嘱咐我。
10
出了村子不远,锅盖就被我坐扁了。我移到了一个氆氇袋子上。这时,有三只牦牛头对准了我,男人们看着我唱起了歌。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转向路边那一棵棵大杨树,树枝被车档板挂过,“咝咝”地响着,就要抽到我的身上了。
就这样颠簸着,我们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河岸尽是浓密的灌木。车,停在了水边。两个男人拿起长刀钻进了灌木丛。剩下的人们把氆氇袋子、锅,还有泡得膨胀胀的青稞马料,都搬了下来。一个男人砸了砸被我坐扁的锅盖子,女人们捡来三块大石头和一些干树枝。火,点着了。有人到河边端来了满满一锅水,坐到了石头上,开始烧茶了。一会儿,砖茶泡开了,舒展开宽大的叶子,上下翻腾着,大家都围着茶锅,坐下了,各盛了一碗茶水,又拿出了饼子、辣椒,我也拿出了从拉萨带来的干饼子,我们吃着,吃得“吧哒吧哒”直响。
一匹白马这时走到我的身边,我抚摸着它柔软的脊背,它听话地站着,一动也不动,我把头贴在它光滑明亮的鬃发上,听着它均匀地咀嚼青稞的声音。
“你坐拖拉机还是骑马?”一个女人看着我。
“我坐大解放。”我说。
“大解放不走了。”女人说。
“不走了?”我吃惊了。
“路不好,走不动了。”那女人说着,把白马牵到了马槽那边。
“那……我骑马。”我跟在女人的后面,做出了决定。
可是,在装车的时候,唯独把我的背包剩下了。
“为什么不装上?”我指着我的背包。那女人就和大家吵起来。我一句也听不懂。吵声停下时,我的背包被扔到了拖拉机上。接着女人爬到了车顶,又回身向我招手,我还愣着时,拖拉机就开动了。我紧跑几步,抓住车上一根固定氆氇袋子的粗绳子,踩着后面的挡板,上去了,坐到了顶上。我们三个人一字排开,打头的是拖拉机的男人,中间是叫我上车的女人,最后是我。
路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我在车尾被颠簸得一点劲儿都没有了,还要不时地跳下去推车。车上摞得高高的,推了好久,才能动一动。太阳毒辣辣地烤着我,汗水直流,全身都湿透了。草帽一次次地被刮下去,最后,我看着风儿吹着草帽,吹呀,吹呀,吹到了就是我有力气也捡不起来的山坡。
11
走了好久,才出现了经幡、玛尼堆、牦牛帐篷,同时还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木头围栏,木桩子都变成了深褐色,似乎,被风吹日晒了百余年。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牧场。“崔久!”车上的女人向我指着那木头围栏。拖拉机停下了,孩子们和大人们都一窝蜂似的跑了过来,把我们围得密不透风。
有的摸摸拖拉机上的氆氇袋子,有的摸摸我的背包,最后都打量起了我。这时,一个小孩子拿过一个石头,向我晃了一下,我本能地向后退去。可是,那小孩子突然弯下腰,用那块石头挡住了拖拉机的轮胎。原来,那里有几只蚂蚁在爬,他是怕拖拉机开动时压了蚂蚁。我笑了,想起耿书记到崔久,真的不必带上四五个保镖,连蚂蚁都不想伤害的人,会害他吗?那么,这位援藏干部为什么要敌视这些老实巴交的人呢?他怕他们什么?
“你今晚住这儿吧,我们不去琼果结了,去那边。”开车的男人指了指与琼果结相反的雪山。
我不吱声,等到那几个骑马人都到了,我说:“我不坐拖拉机了,我骑马!”
“骑马不行。”开车的男人说。
“我给钱。”我说。
“五十元。”那男人说。
“从崔久到琼果结最多十七元!”我想起了丹增最后的嘱咐。
“你坐我的车吧,十七元可以了,这回不让你下去,有石头也不让你下去。”男人说。
“我不走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男人:“请把我的背包扔下来。”
男人上了车,拎起我的背包,看着我。
我点点头。
也许他只是吓唬我,没有想到,我同意了。他立起我的背包,犹豫着。“扔下来呀。”我说,“今晚我就住在这里。”
他扔下了我的背包,我提起来,拍去上面的尘土,背上了双肩,转身,朝着不远处的一顶帐篷走去。
“好了,你骑马,三十元行了吧?”那男人在我的后面喊着。
我停下脚步,泪水不争气地滚滚而落,当然不是因为钱的多少。
12
从崔久出发,我骑上了那匹白马。也是命中注定,当我坐在河边的灌木旁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有过交流了,成了朋友,真的朋友。我们一共五匹马,三匹坐人,两匹驮着铁锅、马料、被子。
清清的河水,伴着马儿脖子底下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在两边高入云端的雪山之间回响。有几座雪山,看上云简直像是从蓝里天降下的梯子,望不到顶。河边的草地渐渐地开阔起来了,一丛丛熏黑的石头里,还留着木灰呢,显然都是牧人留下来的。不远处有几匹马走来走去的,嚼着嫩草。还有两只牦牛,在河边撞了起来,互不相让。我不敢多看,因为稍一疏忽,就坐不稳了,就是马的步子稍快一点,再低一低头,我就会顺着马的脖子滑下去,都因为没有鞍子的原故,加上我又是第一次骑马,幸好,大部分时间里,马走得都不快,它小心翼翼地淌过一条条横过来的溪流,尽量使身子平衡。我手里的“武都”,也就是羊毛绳編织的牧马鞭,从没有打在马的背上,也实在不忍那么做。
一条湍急的小河,截断了道路。马儿犹豫了一会儿,接下来,慢悠悠地踩上了由几根老圆木搭起的小桥,我担心就要踩断了,或者滑下去了,我们就会一起摔进了河里,啊,它走得多慢啊,我的身子连斜歪一下都没有,就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13
难道,这就是我梦寐的琼果结寺吗?群山之间的建筑群,惨不忍睹,房盖都已被掀去,墙体倒塌,栽下来的大石头,东一块西一块地扔着,到处都是破败和凄凉。究竟,这里发生过什么?
几百年前,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曾在此建立了一座有五层高的磅礡的经殿,而第悉× 桑结嘉措时,又扩建到四千多平方米的壮阔的建筑群,这里,差不多是达赖喇嘛的第二个夏宫(第一个夏宫罗布林卡)!可是,那横跨几百年的繁华,都在哪里?都在哪里啊!
我下了马,背上背包,告别了这群挖虫草的男女,告别了那匹有恩于我的白马,越过这片残垣断壁,看着不远处,一座插着经竿,飘扬着经幡的石头房子。虽说那斑斑驳驳房子是二层,实侧只剩下了一层,上层只剩了一面孤伶伶的破败的墙体,随时都会被一阵风掀掉似的。这一定就是琼果结寺了。我想起丹增告诉我,住在“贡巴招待,那里安全”。于是,我向这座残缺的房子走去。太阳渐渐地落去,天,暗了。 传来了狗的叫声。接着,废墟之间,窜出了两条黑狗,朝我扑将过来。我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块,两条狗这时,都向后稍了几步,但是,叫声更凶了。这时,一个脆声脆气的声音出现了, 那两条狗像听到了命令似的,立刻兴冲冲地摇起了尾巴,原来,是一个小女孩。
“贡巴招待?”我对那小女孩说着,把两只手扣在一起,放在脸颊的右侧,微闭双眼,做出睡觉的样子。她没有说什么,向我招了招手,转身先走了。我跟着那小女孩,贴着一堵坍塌的石墙,向更深处走去。穿过了两三个小胡同,就出现了一扇木头小门。女孩打头“吱吱嘎嘎”地推开了门,我便进去了。
一个老头和他的老太婆,还有两个孩子,正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包着牛肉包子。灶炉里的火劈劈啪啪着,每个角落都堆着烟味。我咳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带我进来的小女孩,指着油灯和那老头说了起来。她叫他爸啦。看来,她是他的女儿了。爸啦就站起来了,并不和我说话,又拿出一盏小油灯,点燃,出了门,小女孩对我指了指这老头的背影,于是,我跟了出来了,到了隔壁。
这一定是“贡巴招待”了。一个房间,八张床,床上的木板湿湿的,铺盖都堆在靠窗的床上。
房门没有叉,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睡在没有门插的房里。第一次是不久前在敏珠林寺。那是一个带着某种宗教圣洁的夜晚,伴着不远处措钦大殿里的经声,我睡得无忧无虑。可是,今晚不同,陌生之感,始终挥之不去,我一夜翻来复去,不能合眼。虽然经过一天的旅行,骨头架都散了,就是睡不着,并且,头晕,恶心。凉风透过玻离窗,飕飕地吹着我的脸,还有墙外河水流动的声音,更添了几分冰冷,直到夜里,我的脚下还是凉的。
天,刚蒙蒙亮,我就坐了起来,透过玻璃窗,看见河对岸的群山之间,起伏着一片白色,是夜里下雪了。
我很是希望隔壁的女孩子,带我去拉姆拉错。好不容易熬到天大亮了,我背上背包,推门来到隔壁,敲起那房门。老太婆出来了,我说:“波木(女孩),朗嘎丹汝(带路)!”
老太婆摇着头,拉我到墙外的小河边,指指河对岸。可是,对岸是连绵的大山,究竟哪座山、哪条河、哪个峡谷才会把我带到拉姆拉措?看我很迷茫的样子,老太婆又指了指那山谷,我这才看到大山之间,还有四个高高的石柱,那是去拉姆拉措的大门吗?可是,那四个石柱,倒更像一座谜宫的大门,我不由打起了冷战。
我又指指她,指指我,说:“阿妈拉,朗嘎丹汝(带路)。”她指指自己的眼睛。她眼睛的周围都是眼疵,连睫毛上都沾着眼疵。老太婆回身进屋了。我也回到我的房间,放下背包时,才发现我的相机还在床上呢。老太婆没有为我带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否则,到了拉姆拉措再发现忘了相机,该怎样难过呢?我拿出毛巾到河边洗脸。清雪飘了下来,一落进泛青的草地,就融化了。只在那些残垣断壁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白色。河水凉得扎手,我站了起来,全身发冷,发高烧似的。“得找个地方暖和一下。”我对自己说。
我把毛巾放回招待所,便朝着废墟后面的琼果结寺挪去。措钦大殿里供着宗喀巴大师和他的弟子嘉措杰、克珠杰塑像。这使我心生暖意。在拉萨,我经常去的总是格鲁教派的寺院,我最信任的朋友,也都是格鲁教派的僧人。两位正在念经的僧人,朝我笑笑,并没有停下了。我按正时针转了一圈,踩着几块硬石进了侧面的房里。
原来是火房。一位僧人在烧酥油茶。我们彼此笑笑,我拿过一条小凳,坐在火堆旁。烧红的牛粪上,刚好架起两块干木头,我的双膝热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到了寺院,都是这种感觉, 千百年来,寺院就是藏人依怙主的住地,是一个比家更暖和的地方。
“为什么外面的房子都被拆了?”我问这位做饭的僧人。
“文化大革命。”僧人说着,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汉人不信佛教,说我们的佛教是迷信。”
啊,这片残垣断壁,原是文化大革命的灾难!我沉默着。
“你,台湾人?”僧人又问。
“不,中国人。”我的声音本能是放小了。
僧人不再吱声了。又大又软的雪片,顺着敞开的门飘到了我的身上,我不住地咳嗽着,头晕,我用劲地捺着太阳穴。这时,进来了一位老僧人,我想站起来把木凳让给他,可是,我站不起来,身子像是和那条木凳黏到了一起,这么虚弱,还能去拉姆拉措吗?
雪停了。远山渐渐地又露出了浅绿色,只有山顶残留着一层白雪,我的身体似乎也不那么沉了。那位厨师僧人挨着我蹲在了火堆旁,全然忘記了那个关于台湾人还是中国人的话题。他的早餐是酥油茶和卡普塞(油炸果子)。也让我吃,我的肚子的确“咕咕”地叫着,饿了, 我选了一块最小卡普寒,嚼着,可我的嘴里是苦的,吃不出任何滋味,还是想吐。我急忙到了门外。
传来了马的铃声。是昨天我骑过的那匹白马,望着我,打起了响鼻。与我同路来的几个挖虫草的男女,要进山了。隔着一片绿绒绒的草地, 他们向我招着手,我也向他们招手,尽管我们之间的那些细节,还堵在我的胸口,可毕竟,是他们把我带到了这里啊!这时,一道彩虹横贯天空,紧紧地贴着那去往拉姆拉措的四个石柱,贴着石柱两边的群山,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那么豪迈。
14
我回到“贡巴招待”,拿起一个从拉萨带来的大搪瓷缸,到河边打了水,泡进方便面,又找来几个松枝,放到门前那三块熏黑的石头之间,点着了火,坐上了那个搪瓷缸。而后,我从背包里取出水果刀,蹲在火旁,找了两个木棍,削去包在外层的干树皮,做了一双筷子。老太婆站在墙那边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笑,笑容很遥远。
吃过方便面,那两条狗和小女孩都过来了。“咱们不进屋,屋里太冷。”我看着小女孩。她马上蹲下,把干树枝捡在一起,放在那三块熏黑的石头里。用一根松柏点燃。又做手势让我靠近火。
“还有别的招待吗?”我问。
“乡政府有。”小女孩指着不远处,而后,拿出《汉语文》,又指着两处拼音。“房顶”,我拼着,指指她家摆着牛粪饼的房顶,她跟我念了起来;“天空”,我又拼着,指指我们头顶的蓝天。她也和我一起抬头看着天空。都说琼果结的天空有如意法轮之象,可是,我看不出,我是一个凡人,只看到鸟儿飞来飞去,还有白云像一簇簇棉絮,一会儿散开一会儿纠结......
隔壁的老太婆烙起了无油饼子。我多想买几张去拉姆拉措时带上啊!就一个劲儿地看那饼子,可是,老太婆总是给我宽宽的背。小女孩又拿书过来了。我高兴地把她搂在怀里,刚要说话,她却把小手放在我的嘴上,不要我出声。接着,从书的后来,递给我一个装方便面的小口袋。我打开,原来,是一块乳白色的酥油。我还给小女孩,说,我吃不下,这些天,一看到油就想吐。小女孩点点头,接过酥油,又把手放在我的嘴上,要我不出声。我这才感到那老太婆总给我宽宽的背,并不是偶然的。不给我带路也不完全因为她的眼睛不好吧?那么,到底为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是制造了这片残垣断壁的罪人中的一分子?是的,就像我们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后,不是好多年,一提到日本人,都让我们心悸吗?
15
可是,我需要一个向导。接着住在这里的话,肯定找不到向导了。我收拾好行里,付了钱,搬到了乡政府招待所。所长谦服务员巴桑仓决接待了我。我就跟她说了我想找人带路去拉姆拉措。她走到门外,指着远处的一顶牦牛帐篷:“看到了吗,河那边的帐篷,那老头可以为你带路,他家的马老实。”
“我们这就去和他说说价格吧?”我看着巴桑仓决。
她欣然同意。我们立刻上路了。凉风不住地吹着,得仔细地看着脚下,否则就要陷下去了,到处都是积着雪水的小沼泽。好不容易靠近那帐篷时,两只牧羊犬狂叫起来,一个老太婆撩开帘子,认出巴桑仓决,就喝住了牧羊犬。帐篷里很暖和,中间的灶火上,煮着滚开的牛肉。这是我走进的最舒适的帐篷了。那么多的氇氆,摞在角落里,帐篷上还吊着羊皮,干牛肉。那老头进来后,看着我们笑了笑,端来了干牛肉,老太婆为我们倒了两杯酥油茶,巴桑仓决一边吃着干牛肉喝着酥油茶,一边求那老头为我带路。
“他说骑马一天可以回来,租马和带路一共七十五元,明天早晨七点,他去我们乡政府招待所接你。”巴桑仓决转向了我。
“可以把我带到湖边吗?”我问。
“可以。”巴桑仓决爽快地替那老头回答了。
“再烙些无油饼子,行吗?”我看着巴桑仓决。
她立刻翻译了过去。老太婆立刻把牛肉锅拿下来,放上铁锅,又在火上加了几块牛粪饼。
“你看,她要为你烙饼子了。”巴桑仓决说。
我笑了:“这位牧人有多少头牦牛?”
“八十头。”
“多少只羊?”
“十五只。”
“多少匹马?”
“三匹。”
听上去,还算是一个富裕的家庭。然而,老头的军用胶鞋前后都开着口,红红的脚趾伸在了外面。
16
早晨,连一丝风儿都没有,空气里流动着河水的清香,绿草的清香,还有大山的清香,以及吹烟的清香,这是琼果结特有的人间气味。我站在草地上,向着河那边的牦牛帐篷望去。七点十五分了,才升起紫色的炊烟。我背起背包,走过那片沼泽,走向那顶帐篷。那牧人也恰好出来了,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马。马背上还放一个马鞍,马鞍上铺了两层氆氇,我又拿出睡袋放在上面,接过了缰绳。
老牧人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贡巴招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辆白色的丰田,停在“贡巴招待”的旁!我牵着马,向那辆车丰田走去。到了跟前,我扒在车的玻离窗上往里看,后排的坐位上有个人正在睡觉,蒙着被子。我用力地敲起了玻璃窗:“今天走吗?”
“不,一会儿去拉姆拉措,明天走。”一个男人坐了起来。
“可以带上我吗?”我喊着。
“你得问老外,是他们包的车子。都七个人了。”男人指着我住过的“贡巴招待”。
“不,我不懂英语,和你说可以吧?”我固执地盯着他,毫无疑问,他是司机。
“明天再说吧。”司机躺下了,又蒙上了被子。
打过招呼后,我这心,多少有些踏实了,尽管人家没有同意,可也没有拒绝呀。我和牧人淌过河水,过了四个高高的石柱,进了山里。我的眼前,是一层白雪。雪下有哗哗的水声。千辛万苦,我就为了这一天啊!拉姆拉措已近在眼前了!英俊的黑马驮着我,一步又一步地挪着,牧人捡起一根木棍,探着路。白雪甜丝丝的清凉,一阵阵飘过,这是一种纯净的气味。我和牧人,在这深谷里缓慢地移动着,像两粒微不足道的青稞。传说这些群山是呈八瓣莲花状的,可是,我身在其中,一点也看不出来,只觉得这些雪山很处女,像是从来也没有被玷污过。有一瞬间,太阳出来了,暖暖地照着我骑在马背的双膝上。我感激地抬起头,看着天空, 然而,太阳又隐进了云层, 一团又一团的云,漂移着。
马走得艰难了,眼前尽是大石头,我紧紧地扶着马鞍,尽力使身子平稳,可是,一出现下坡,马儿再低下头,我就失去了平衡,不自主地从马儿的脖子上滑下来,有几次差一点就磕到石头上了。道路越来越难辩认,山坡上是一片片竖起的庄严的石头,藏语叫朵去,石供的意思。一块石头,一座曼陀罗,那是来过这里的藏人在向拉姆拉措表达着坚如盘石的虔敬。
牧人的脸红了,都是汗,对我指着他的心口和头部,马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海拔太高了。我下了马,把缰绳递让给了牧人。他把手中的木棍给了我,接过缰绳,上了马,可是,我在石头之间还没有走上几步,就头疼欲裂了, 牧人交给我的木棍一点作用都不管用,腿软软的,每走一步都要深深地喘一口气,可是,这口气总是一到胸口就停下了,堵得我快要窒息了。
干河床的那边,出现了一顶黑帐篷。牧人喊了起来。声音不高,可能他也没有了力气,那帐篷的帘子还真的被掀开了,一个女人裙裾一飘一飘地拿着抹了一小块酥油的青稞酒罐和糌粑走来了,一条牧羊犬跟在她的身后。太阳又一次隐去。女人坐在牧人的身边。狗趴在我的身边。我们四个围在一起。牧人指着青稞酒,让我喝,可是,不管什么酒,一到嘴边,我的脸就红了,头晕脑胀,如果咽下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一个劲儿地摇头,拿出了牧人的老太婆给我烙的饼子,可是,刚吃一口,就噎住了。看着牧人一口口地喝着青稞酒,我把开水倒进糌粑碗里,捡起一个木棍,拌了起来。凉风一阵阵刮过,糌粑吃进嘴里面,像吃着冰块一样,凉透了。
不得不上路了。牧人把缰绳给了我,拎起了那根木棍先走了。经过休息,我的身体更乏了,我踩到一块石头上,试了几次,才骑到马背上。马小心地绕过一块又一块的大石头和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之间的牦牛群,走近了牧人。牧人挥挥手,给我们让出了路。其实,早就没有了路,沿着竖起的石头,马一呲一滑地走着,走在瘦瘦的干河床里,走在砾石间盛开的紫红色的小花里。马又开始了喘粗气,鼻孔一张一缩的。我爬下马背,让它轻装上路。可是,它不走,看着我,等待着,一定要驮上我似的。于是,我又上了马。回头时,牧人正在看着我们,佝偻着背。
走啊走啊。
现在,一座寸草不生的大山完全挡住了道路。山顶上的一些碎石滑了下来,形成一个小小的豁口。和这一路我看到的所有的大山相比,这座山是最没有色彩的,连雪都没有,仅仅祼露着单调青色的岩石。马驮着我,一直朝着这座山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我看着一簇簇白云正在小心地挤过山顶那小小的豁口,游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的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块平整整的小盆地,绿绒绒的嫩草,像柔软的岗巴地毯。我喘过一口气,下了马,我下马的声音响遍了这片草坪和群山,空旷、悠远。 我的心,竟有些慌乱了,这未被人类占领的大自然的声音,把我带入了真空。平时,我最怕的就是人了,可此刻,我多希望有一个同类啊!我前面左右地看着,一股烟叶的气味飘来,这么香,我本来是不会吸烟的,也最怕烟味,然而……是牧人赶来了,对我指了指眼前这座高高的带豁口的大山。
还要登山?不,我走不动了!我摇了摇头。牧人再次指了指那个高高的豁口。我指指马,指指山。他生气了:“皮特鲁!”
曾经在扎襄县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一位农人指着他破旧的衣服,对我说过这句话。有人说,这是四川话,指衣服破了。那么,这位牧人的意思是说这匹马破了?不不,一定是说这马走不动了,累了,不行了。于是,我又指指他和我,然后指指山。可是,牧人用劲地摇头,双眉紧锁。我也生气了,真想问问他:“昨天不是说好了带我到湖边吗?我一个人怎么走?路在哪儿?拉姆拉措在哪儿?”可是,我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再说,就是说出来,他也听不懂。
17
牧人把我的背包从马背上卸下来,我拿出水瓶,他抓过去,喝了起来,然后,牵着马到草厚的地方去了,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我,又指指那带豁口的大山。看来,非爬这座山不可了。我小心地把最后几口水插进背包侧面的水瓶袋里,系紧, 殉难般地轻装走向这座大山。
我已没有了一点力气,只能爬着上山,开始,爬几下,才坐下休息一会儿,后来,每爬两、三下就得躺下,不管脚下是水是雪,还是危险的陡坡。有两次,我真的以为会顺着碎石滑下去,滑到山底,滑出生命…..。我的体力消耗贻尽了,山顶依然很高,一生也爬不到顶了,我躺在陡坡上,口渴难忍。眼看着山下那牧人把我的水瓶抽出来,递给了一个新来的男人,那男人一口就把水都喝没了,瓶底都立了起来。我看着天空,舔了舔嘴唇,天空比蓝花的叶瓣还蓝,美极了......泪水就无声地流了出来,湿了我的头发,又渗过头发,湿了我头下的这坚硬的石块。不,我不能就这么躺在这里,一口气喘不过来,会憋死的,死之前,我一定要看一眼拉姆拉措。直觉告诉我,已接近了目的。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呢?我挣扎着站起来,可是,站不起来,我的腿软软的,比棉花还软。于是,我手脚并用地爬,爬着......
有凉风吹过我的头顶。慢慢地,我抬起头,啊, 眼前是数不尽的经幡、香炉,还有,还有那空了几十年的,高高的达赖喇嘛尊者的宝座!我用尽全力冲刺般地向山顶爬去,嗓子眼就要干裂了,心跳的声音像打雷。终于,清凉的微风,捎来了那远离纤尘的女神的气息,非人间的纯净的气息!她就在群山之间,有着常人意想不到的朴实,如果不是为了寻她而来,甚至发现不了她。她是静静的,小小的,像天地间的一滴露水,没有溪流的汇入,也没有江河的汇入,我担心,她要蒸发了,消失在了空气里。我闭上眼睛,闭了好一会儿,睁开时,她依然在那雪山之间,静静的,小小的,本色而谦逊。她其实是不灭的,是班丹拉姆女神的灵魂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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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恭敬地把一条洁白的哈达系在达赖喇嘛的宝座旁,经幡之间。而后,在宝座的下面,盘坐,凝望着这座西藏所有的圣湖中最为神圣的圣湖。
我在拉萨启程前,一位西藏老人告诉我:到了拉姆拉措,不要急着走,要好好地祈祷,安安静静地看,仔细地看,轻轻地看,慢慢地看,能看到大象,还能看到水牛。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只心地善良的人才能看到。如果看到寺庙,来世你就是出家人,如果看到宫殿,来世你就会住在那宫殿里……我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湖水。可是,那湖上结了一层冰,什么都看不到啊!并且,太远了,我多想走到湖的跟前啊!条条山坡,哪条通向拉姆拉措之岸?微风稍来了脚步声,回头时,那牧人已在我的眼前,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就是早晨车里睡觉的那个司机,就是他,刚刚喝干了我的水。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棱角分明,眼里布满了血丝,毫无疑问,他是藏人。于是,我对他说:“请您帮我翻译好吗,我要去湖边。”
“他不会带路的。”司机看着牧人。
“我们昨天说好了。”我说。
“是你听错了。”司机又说。
“怎么会呢,不信你问问他?”我坚持着。
牧人这时正朝那香炉走去,点燃了手里的一把柏枝,蓝色的桑烟,一缕又一缕地环绕而来,我们都吸着鼻子。司机把我的话翻译给了牧人。牧人说话了。
“他说,你一个人去吧,摔死了他不负责!”司机翻译着。
“他这是不讲信誉,我们说好了到湖边的啊!”我也生气了。
“我们藏人有个说法,如果班丹拉姆女神不愿意让你到湖边,你永远走不到,半路会没命的,别看这山坡都是石头,其实里面有陷阱,你一时看不到的。再说,到了湖边,反而什么都见不到了,你看,连我们的达赖喇嘛来了,也要在这里观湖,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你的今生和来世。”司机解释着,“一定是你昨天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
也许吧。我沉默了。我们都坐在山顶上,围着达赖喇嘛尊者的宝座,看着拉姆拉措。看着。看着。边上的冰层变了,变成了蓝色,蓝色在蔓延,向对面蔓延,冰层消融了。周围又换成了浅蓝色,浅蓝色在向里划去,接着出现了褐红色,褐红色又向里划去,色彩斑斓的帷幕拉开了!现在,水的中间,现出了白色,白色在移动,移动,移动成了一个图案啊……这时,我又一次闻到了一种气息,那是清静如月的女性的气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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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了什么?”司机走近了我。这时又上来了三个外国人。
我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人们,一时说不出话,也不敢说出我看到的,因为丘陵似的白云,正在山坡投下一块块黑斑,据说,有云的时候,是什么都看不到的,据说,喝过琼果结河的水,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可是,我的确看到了!
回去的路上,我发现了另外三个外国人,一个躺在山下小盆地的绿草上,两个躺在半路的雪里。我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那个躺在雪地上的人,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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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个梦连着一个梦,都是车子走了,抛下了我。我望着飞扬的尘土,心,疼痛着。这辆车子是我离开琼果结最后的希望,我的背包已经没有吃的了。尽管我有足够的钱,可是,到哪里花呢?正像那位牧人,有着那么多的牛羊,却穿着露脚趾头的胶鞋。焦急中,我醒了,窗外,星星满天,狗的叫声一起一落。
再也睡不着了。头疼得就要炸开了,脸也疼,似乎,脸的表皮都被太阳烤熟了,火辣辣的难受,不敢碰一碰,长发上尽是尘土,粘成了一绺绺的,且口干舌燥,我想起苹果、葡萄、香蕉、桔子......想起西红柿、包心菜、黄瓜,还有雪白的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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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越来越少了。我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又去敲那辆丰田的车窗。
“真的没有空位了,只有......只有坐在行李上了。”司机说。
“只要能把我带出琼果结,就是坐在车顶上都行。”我不是开玩笑。
车子颠簸着过了那几根圆木搭成的小桥,上了我曾骑马走过的山路。山坡上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粉红色的杜鹃,“花! 花!” 一个老外激动地喊了起来。车,停下了,我摘了几瓣花叶,夹进我的拉姆拉措的日记本里。奇怪,来时我怎么没有发现?河水清清地流着,一直流到丹增家的核桃树下。车,停在了丹增家的门前。那个脸颊涂着锅灰的女人又出现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回来了,泼木(指丹增)家去了?”她好像从来都是我的亲人。丹增迎面而来,我们拥在了一起,妹妹格桑和妈妈也来了,拎来了一大袋她家的核桃树上结的核桃,是专门送给我的。
又看见了雅鲁藏布,看见了沙地,看见了光滑的大石头之间,生长着一簇簇褐红色弯弯曲曲的灌木, 啊,雅鲁藏布大桥,我们的车在桥上发出隆隆的响声,提醒着我,是真的,真的出了琼果结,出了加查县,向着泽当驶去,我想起了那位星算师,到了泽当,我要请他吃吉祥的人参果,吃帕查麻枯.....对他说,是的,路上没有危险,就是......就是苦了点。
然而,车总是开得太慢。就要到泽当时,又停下了。“这是曲松县”司机说,“我们在这里吃过饭再上路”。车,慢慢地刹了闸,停在了一个饭店门前。
待我们吃过饭出来时,几个穿制服的人已围上了我们的车子。他们自报姓名,说是外事局的,要查看那几个老外的护照。
“为什么?”我问那个看上去像当官的人。
“他们的路线是山南的其它地方,不包括加查和曲松,所以,老外不能再往前走了。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我拿出了身份证。那当官的只瞭了一眼,对我和司机说:“你俩先走吧。”
几个老外愁眉苦脸地取下了他们所有的行李。
“这就是当中国人的好处,要么,你也和他们一起进去了。”司机说着,开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