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3日星期日

唯色:赠与朱瑞,这雪域的雪……



读着《拉萨好时光》,就像是看见清澈湖水的倒影,呈现出深爱拉萨的朱瑞。于是我想起,多年前,我们都在拉萨的时候,每每与朱瑞在一起,总是见她拿着一个小小的本子,只要听到拉萨的典故、歌谣、谚语,或者一个陌生的藏语词汇,她都会着急地一边追问,一边匆匆地记录。我见过那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不过我不知道像那样的本子,朱瑞她在拉萨的时候积攒了多少个。

读着《拉萨好时光》,其实只是最开头的引子,已经让我的眼睛湿润。也许别人会以为朱瑞在虚构昔日的拉萨,因为她写的达姆热正是今日所说的拉鲁湿地,而拉鲁湿地哪里有半点过去达姆热的影子?可是前不久我回到拉萨,与一位写作古典诗歌的老人谈起消失的拉萨,他说甚至到了1960年代,文化大革命前夕,还可以看见流沙河一带有黑颈鹤在飞翔,这让他想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句“白羽之仙鹤,请借我双翅;不飞往远处,到理塘就回”,这表明当年仓央嘉措从宗角鲁康眺望远方,常常目睹那样的美妙情景,故而写下对来世的预言。当然,流沙河被填没也有三十多年了,如今密布着汽车修理厂、水果批发市场和无数的商铺、饭肆,以及越来越多的外来移民。

读着《拉萨好时光》,想起在老诗人的家里,众人对朱瑞由衷的称赞,虽然一别已过十年,还都记得她是那么喜欢听拉萨的老故事,知书达礼的她、温文尔雅的她、善解人意的她,至今让认识她的藏人们深觉与印象中的汉人很不一样。我其实写过当年离别前夕的情景:

一个过去的贵族用已经衰老的声音真诚地说,我们之间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狼与狼,也不是狼与羊,所以我们是朋友,这跟民族无关。

于是那个将要告别西藏的人儿不禁落泪。

哈达。敬酒歌。流动的盛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有一首敬酒歌的歌词是这样的:在雪域下了很多的雪,像一朵朵花儿盛开,簇拥着一座金子一般的塔。啊,我的精神,我的欢乐,我的梦。

我还写过朱瑞的,在另一篇散文中,我们一起去哲蚌寺。朱瑞说,有本书上讲,我每次去哲蚌寺,都觉得回到了一千年以前。

朱瑞突然生起一念。她要从昌都搭车去德格。然后是甘孜。炉霍。道孚。康定。二郎山。那是我走过的路线。一路的无法形容的美啊。这个担心再不走一回就老了的汉族女人。她很想赶在从此一别之前这么走一回。哈尔滨,她的家。往后就是加拿大了。她难过地说,可我很想住在这里啊。为什么天文历算所的卦说我不适宜留下呢?她几乎要哭了。

也许会有人在读到朱瑞的《拉萨好时光》时像我一样,想起一部名为《The Lost World of Tibet》的纪录片。我看过三四遍了,昨晚又看了一遍,但我依然不认为它是凭吊者的挽歌,虽然我们有越来越多的现实理由在为挽歌注解,就像影片中有个镜头虽一闪即逝,却可以瞥见图伯特的辉煌,但已是最后的辉煌,如夕阳西下,或如回光返照。

那是1958年的秋天,为通过最高学位的考试,尊者达赖喇嘛先是去哲蚌寺和色拉寺,与最出色的佛教学者辩论,而后又去了甘丹寺。彼时形势越发危艰,入侵者已经露出狰狞之色,只剩下几个月,不及24岁的尊者将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然而那天,阳光下,尊者他脚步轻盈,且微笑着,自如地展开绛红色的袈裟,这一瞬间,完全铺满整整一座山的甘丹寺出现了:从旺波日的这头到另一头,绵延而宽阔,重重又叠叠,刚刚刷白的墙体,火红的殿堂,闪光夺目的金顶,被飘飘欲飞的袈裟辉映着,示现了一个绛红色的佛之邦土。

如果此时有歌声响起,应该是《拉萨好时光》里,从藏戏《朗萨雯波》中摘录的歌谣:

知道生的末尾是死
不敢贪恋人生
知道聚的末尾是散
不敢贪恋友情……

或者,是宗喀巴大师在亲自建立了毁于文化大革命的甘丹寺后,向万千信众开示:

一切有为法,都呈无常相,
积聚皆销散,崇高必坠落,
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

且容我将这些文字赠与挚友朱瑞,这是她前生、来世之故乡的雪……


2010/12/29,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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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February 13,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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