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6日星期四

与“狼”擦肩而过

西藏登山运动员,在攀登珠峰之前,竖起经幡 朱瑞摄
从绒布寺远眺珠峰 朱瑞摄

文/朱瑞


胸闷,几次醒来,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月正圆,山峦清晰,白雪清晰。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哈尔滨,有滋有味地在家里削着苹果呢。

早晨七点,珠峰那边还是一片暗色。太阳什么时候才能上路呢?我走过山坡,转起了绒布寺,这座世上海拔最高的寺庙,海拔5100米。转回阿旺姑桑的房前时,看见绒布寺门前有几个男人,在向我招手呢。我认出了从樟木拉我来绒布寺的司机,另外几个一定是登山运动员了,这一张张健康的面容,在喧闹的城市里实在难得一见。

我找出阿旺姑桑,她拿起钥匙,给登山队员们打开了绒布寺。

“你们回大本营吗?”我看着司机。

“是啊,一起走吧?”司机邀请着。

我使劲地点点头。回到阿旺姑桑家里,取出了相机、毛巾、牙刷、牙缸之类。打开车门,才发现,为了给我让座,两个登山队员窝在了后面放行李的地方。

“我坐后面吧。”我说。

“不要跟这群狼客气。”司机说着朝我拍拍前面舒服的座位,大家哄笑起来。

“我们登山队就是狼多,不怕吗?”一个登山队员看着我。

我摇头,心说:如果狼都有着这样的容貌,世界该多么安全啊!

我们向大本营奔去。同车的狼们都登上过珠穆朗玛,有的还上去过两次呢。

大本营在珠穆朗玛脚下,海拔5200米,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帐篷,像一把把撑开的雨伞又像一个个蘑菇,然而在喜马拉雅的背景里显得微不足道。由北坡的三大冰川(东绒布冰川、中绒布冰川和西绒布冰川)和部分泉水汇集而成的绒布河,默默地从大本营前面流过,两岸的砾石还挂着冰碴,水是浅灰色的,和两边的山坡一个颜色,几只黑色的大鸟飞来飞去。空阔,单调,寂寞。我明白了登山运动员们为什么把自己比做狼,是在抒发他们对那遥远的甚至是难地捕捉的爱情的一种渴念吧?几个月来,生活内容就这两样:珠峰,绒布河,绒布河,珠峰。并且生命随时都在受到珠峰的威胁。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的人们,总是要品味太多的苦涩。也许正是这些苦涩造就了他们的人格吧。

下了车,我先向绒布河走去,奥地利夫妇(与我同车从樟木过来的)正在河边散步。我脱下风衣扔给他们,便在河边刷牙洗脸,又捡了几块绒布河边的石头,直到手冻疼了,才接过风衣,我们彼此祝福后,我向最近的一个大帐篷走去。素不相识的人们正坐在帐篷前吃着馒头和大米粥,谁都不说话,沉默似乎是他们的天性。这是西藏登山队。

“有我吃的吗?”我像对亲人一样喊着。

有人递给我一个大铁碗和一双塑料包着的卫生筷子:“你自己盛饭吧。”

我进了帐篷,里面一个长方形大桌子旁放着两个大盆,一个装大米绿豆粥,一个装馒头。

“榨菜这里有。”

我这才发现坐在桌旁吃饭的男人。他的头发自然弯曲着,那颗绿松石戒指几乎霸占了我的目光。他一定是藏人了。我盛了一碗粥,拿个馒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没有鸡蛋了吗?”他指指放馒头的大盆。

我又站起来,果然有鸡蛋。

绿豆粥加鸡蛋,加榨菜,还有雪白的馒头,简直到了天堂!

“你是队长吗?”我问对面的男人。

“是副队长。”他笑了。

我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海浪似的头发,喜欢他无名指上的绿松石戒指。一个穿着黄色登山服的男人看着我,指着不远处黄色的小帐篷:“今晚你就住那儿吧。”

“谢谢,如果有车我还是回绒布寺住,那儿海拔低一点。”我知道登山队员的帐篷是很紧张的。

“没有特殊情况,车子不会走了。”他说。他的个子高高的且魁梧英俊。

我真的不想走,想从城市生活的长期监禁中解脱出来,获得一种心身的自由。变做绒布河里的一滴水,珠穆朗玛的一片雪花。每到春天,和老朋友们,和世界上优秀的人们交流。当然我所说的优秀的人们,不仅包括登山队员,也包括牧羊人,包括僧人,包括尼姑…….优秀,并不是看他们的地位有多高,得了多少奖牌,当选了多少次先进,被多少人称道,我指的是那颗与生俱来的朴实无华的灵魂,也许这颗灵魂还是寂寞和孤单的。

我一口气登上大本营前面的一座小山,拍了几张照片,才想起,这可是海拨5200米的地方,我的步子怎么轻松了,如同在东北平原!

现在,西藏登山队员们分成两伙,一伙搬出长长的风马旗,系在一个干树上,每个树枝都挂满了经幡;另一伙搭香炉,抹上酥油,烧起了香木,队员们又合起来把挂满经幡的大树竖在香炉上,当数不尽的五色经幡飘动在珠穆朗玛的背景里,飘动在蓝天之间,当几只黑色的鹰在经幡的上空飞过,我流出了的眼泪。

登山队的车子开到了我的身边,一个澳大利亚的登山队员病了,车子送他到县里正好经过绒布寺。司机问我回不回去。我不由分说又上了车。队员们惊讶地看着我,穿黄色登山服的人走近车子:“为什么不留下来?”

“啊,狼多。”我摇下车窗。

大家哄笑起来。

完稿于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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