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5日星期六

记忆中的唯色和一些罗哩罗嗦的往事


我和唯色在哲蚌寺 摄于2000年末

文/朱瑞


1


我那多年筑起的对准文人的防御大坝,在唯色出现的一瞬间,决堤了。她穿着黛绿色的布上衣、宽筒黑色棉布长裤,戴着真言项链、镶嵌着珊瑚的银戒,背着画了一双慧眼和问号形鼻子的黑色布包,随身听耳机还插在耳里……


我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她大胆地选择色彩,看上去卓越、绚烂;说她超越陈规陋习,让传统和现代和谐为一……


唯色就笑,说,“你真会夸人。”


“可是,人家都说我会挑剔,不仅挑剔人,还挑剔衣服。”我说,“为了买一件衣服,我常常走遍哈尔滨我家乡的大街小巷,也找不到一件满意的。”


唯色就告诉我,这个是在帕廓街买的,那个也是在帕廓街买的。帕廓街,简直成了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


“走,转帕廓去!”这是后来我见到唯色时,常说的一句话。


这可不是说,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经过了“平息叛乱”、“民主改革”,“文化大革命”等系列运动后,帕廓街还保持着1959年以前的繁华。不,从前的帕廓,可以买到欧洲最流行的杂志、英国的老牌巴波利香水、印度的上等甜点、二战的枪支……真是应有尽有。而现在,不仅进口货绝迹,连藏人的手工制品也在萎缩。同时,中国内地的假冒劣质货,正如雨后春笋般膨胀。单说毗邻帕廓街的冲赛康,还出现了卖活鱼的稀罕事!当然,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再说帕廓街的心脏祖拉康,尽管一千三百多年来,也遇到过劫难,但最大的动难还不是钟颖部下那些残兵败将蓄谋已久的抢掠,而是落在中共手里的洗劫一空!连那些环绕着帕廓街的美丽而磅礴的石头老屋,也在消失。比如赤江仁波切的拉章(大活佛居室)、邦达仓的主宅、竹布诺巴(不丹国王的别墅)……早已摇摇欲坠。但是,我们依然喜欢帕廓街。


天长日久,我知道了帕廓街上哪一家店铺是藏人开的,哪一家店铺是藏回穆斯林开的,哪一家店铺是尼泊尔人开的,哪一家的店铺价钱最公道,哪一家店铺的衣服质量最好……然而如今,已是从中国内地来的汉族与回族,基本上占据了帕廓街的店面,尽管今天,在我移居加拿大十年的时候,仍然穿着帕廓街买来的衣服。其中,两条黑底红色条纹的布裤子,就是当年,皱皱巴巴堆在一家藏人店铺的紧里面,被唯色发现的:“那裤子多好看!”


“你啊,总是对美一目了然!”我感慨着。


转帕廓街,就必然进祖拉康。进祖拉康,就必然去觉康。觉康,对唯色来说,非同寻常。那年,经过了长时间的康区生活后,唯色一回到拉萨,就去了祖拉康。


“一进祖拉康,向觉仁波切顶礼走去的时候,我就哭了起来,是放声地哭。”“藏历新年的晚上,只要我在拉萨,总是在觉康呆个通宵。”唯色告诉我。


是的,觉仁波切是不可抗拒的。每次进入强巴拉康,向觉康走去的时候,我的心,都如羊毛般柔软。尤其在觉仁波切膝前许愿的时候,我常泪流满面。这永远是一个迷。


2


除了帕廓,我和唯色还常去拉萨西郊的哲蚌寺。我们在那些古老的石头小巷之间,默默地徘徊着。有一次,我俩还悄悄地打开了一扇破旧的木门,里面静静的,连苍蝇声都没有。石板地之间,横七竖八地长满了青草。一座三层的老旧的石头房子,孤伶伶地立着,黑色的窗棂上,颤动的祥布,已千疮百孔,放眼望去,尽是凋零。不敢想象,这就是哲蚌寺,曾吸引过成千上万的僧人、外籍佛学大师的西藏高等学府,有名的雪域智者摇篮!


“那口锅,多好看!”唯色先说话了。我这才发现,在那个三层的石头房子的拐角处,放着一口砸花的紫铜大锅,很大,怕是七、八个人也围不起来。我和唯色走近了那口大锅,朝里面看去,锅底除了暴雨洗刷过后留下一些渗着泥土的细沙外,空荡荡的。但是,它让我很真实地看到了,这里曾经繁华似锦。


“你啊,总是对美一目了然!”可是,这句话,这一次一涌到嗓子眼,就噎住了。


从哲蚌寺下来时,一群要饭的孩子,出其不意地抱住了我的腿,好不容易,唯色才帮我冲出了包围。没有去过西藏的人,是想象不出,在中共“解放”了西藏四十多年以后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几乎每个寺院、天葬台,还有藏人的饭店门前,都徘徊着数不完的乞丐。


3


当唯色把她的诗集《西藏在上》送我时,我几乎一口气读完了。那本书里,一点也没有中国诗人的自爱自怜、矫情、狂妄,也没有时髦地追求晦涩、独特的意象。带着那与生俱来的灵性和藏民族特有的丰富的精神体验,自始而终地,唯色在她的诗里,表达着中国人早已泯灭的虔敬和对自由的渴望,是真正的诗,是被压抑的真感实情,迸发出的花朵。后来,我在唯色屋里的矮茶几上,还看到了一首更让我难以忘怀的诗,看一眼,再也没有忘记:


在路上
我热泪盈眶
怀抱人世间从不生长的花朵
赶在凋零之前
只为献给一个绛红色的老人
一缕微笑
将生生世世系得很紧



不仅诗,唯色的其它文字也是不同凡俗的。有一次,她从德中温泉回来的路上,看到几个西藏高官的儿子,在射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黄鸭,就写下了《记一次杀生之行》。当她把此文拿给我时,我的感受是难于言表的。和那些蹲在金丝笼子里挖空心思哗众取宠、画地为牢的中国作家不同,唯色从没有为了既得利益,绕过西藏民族的苦难,蜗居在某些文学流派、主义里,游刃有余地玩弄文字游戏。她一丝不苟地以一个藏人和作家的良心,诚实地写她看见的一切,她是她这个时代的见证人。其实,唯色对文字之美,也如同对服装一样,把握得准确无误。她的文字自然、蓬勃、个性、灵动,成熟而内涵丰满,是不可多得的优秀文学作品,必将有着广阔的前景。


“你要是王力雄多好……”每当我赞扬那些文字的时候,唯色就这么说。


“他希望你写得更好。”我说。


“他总批评我呢!”唯色又说。


“他希望你这块玉,不带有任何瑕疵。”我又说。


“你也写下去,别停下来,写吧。”唯色也这样劝我。这样劝我时,我们正横穿拉萨西郊的马路,向文联院里,她那间简朴的小屋走去。那时,阳光闪亮,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清澈。


4


出一本与西藏有关的书,不容易。可机会似乎来了,《西藏文学》副主编闫振中为一家出版社组稿,说是要出一套西藏丛书。他选了我和唯色,还有他自己各出一本书。当他读罢唯色的书稿时,又犹豫了,就找到了我,说,“你和唯色谈谈,她这部书稿需要修改,比如对佛教,对僧侣,她尽是歌颂。”我就说给了唯色,“我宁愿不出书,也不会修改。”唯色说。 后来,唯色的这部书稿,由中国花城出版社出版,名为《西藏笔记》。


5


我跟唯色抱怨,我在《西藏旅游》发表的稿子,被贺中改得面目皆非,只保留了我的名字。唯色笑了起来:“我还好,稿子不改,只是稿费迟迟拿不着。”


“何不找贺中要稿费去?”我建议。


唯色立刻点头。


贺中,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当然,这大名鼎鼎可不是因为他那《西藏旅游》主编的头衔,更不是因为他那著名诗人的桂冠。他的大名鼎鼎,怎么说呢,源于那多情风流的品质。


“你啊,到内地出差,一定没有陌生感?”我看着贺中。


“为什么?”贺中瞪着我。


“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家呀。”


贺中就笑了,捻起两撇上翘的胡须。


贺中有个特点,只要和女人一起吃饭,永远乐得付账。席间,还会接纳一些素不相识的过路天琴师、行吟诗人,好不热闹!那天,很晚了,我和唯色才离开贺中的饭桌。照例,我要睡在唯色的家里,为了第二天上班方便,因为我的房子在文化厅院里,我懒得一大早从东郊跑到西郊。很晚的晚上,我和唯色在睡意朦胧中,还不停地夸贺中,欠稿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6


当唯色住在成都武侯词那边的西藏招待所时,总有一些男人,从对面的甘孜州招待所,横穿马路,去找她。那些人啊,简直是桀骜不驯的野牦牛,长发披肩,珊瑚串成的项链,夸张的松石戒指……一见他们走来,四周的人们就远远地站开了。可是,娇小的唯色,如同米粒大小的唯色,一点也不怕,还笑呵呵地迎上去。“他们是她的朋友?!”那些看客的眼睛,都鼓胀成了金鱼。他们其实都是康巴,给她讲过西藏东部康地许多风起云涌的故事。


7


我离开西藏准备前往加拿大时,唯色更多地和我在一起了。尤其离开拉萨的前一天,一大早,唯色就陪我转帕廓。在一家黑漆漆的藏人店铺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羊毛手工挂毯,那编织在浅灰色背景上的彩色六字真言,稚气而执著,真好!我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唯色问过价后,甚至没有讨价还价,就买了下来,买下以后,送给了我。


那天,我们是在帕廓街的玛吉阿妈(藏餐馆)吃的午饭。又一起到了为我送行的朋友(一位从前的贵族)家,吃了晚饭。直到夜里一点多钟,我和唯色才分手。


后来,唯色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又一个朋友要走了。最后一次去帕廓街,渴望留在西藏却又不得不离开的朋友喃喃地说,我在拉萨很寂寞。

寂寞?这个词我不愿意听。

幸好我的家在这里。我在心里说。那是一个绛红色的家。只要感到寂寞,就会去那里。心里温暖了。我是多么幸运。昨天晚上,一个过去的贵族用已经衰老的声音真诚地说,我们之间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狼与狼,也不是狼与羊,所以我们是朋友,这跟民族无关。

于是那个将要告别西藏的人儿不禁落泪。



8


我初到加拿大时,隔着太平洋,唯色在电话的那一头喊着:“我见到了贺中……“


“啊,太好了!”我也喊着,在太平洋的这一头。


“我对他说,‘知道吗,朱瑞喜欢你呀!’”


“你——”


“‘不会吧?’贺中说,‘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唯色不理会我的抗议,继续学着她和贺中的对话,“‘她真的喜欢你呀!’我又说,贺中就低下了头,沉思起来。这时,我才告诉他,‘啊,贺中,我是和你开玩笑呀!’你说贺中怎么了,脸,红了……”


我笑得咳嗽起来,末了,又对着太平洋狂喊:“唯色呀,我真是和你惹不起那个气!”


9


生气归生气,去年11月,一到达兰萨拉,我就想起了唯色。因为,那些琳琅满目的西藏手工制品,不能不让我想起拉萨的帕廓街。衰落的帕廓街,事实上,正在达兰萨拉繁荣!有几次,我甚至停下脚步,以为那迎面而来的西藏女子,正是唯色!


唯色是来不了的,因为天竺印度和雪域西藏之间,隔着柏林墙,因为,她没有护照,尽管她被中共认为是一个合理合法的中国公民。


“人生,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时候,常听大人这么说。如今,也在我的身上应验了。我的意思是,在我和唯色分开的那个夜里,一点也没有想到,再见面,竟成了天方夜谈。不过,我仍然期待,期待着地球会有一天,正常地自西向东运转,太阳回归西藏高原。


完稿于2009-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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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Saturday, December 05,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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