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4日星期日

夏札和夏札平措康萨


我在夏札家族的主宅夏札平措康萨前 拍摄于1999年秋


我与夏札·甘丹班觉先生及夫人在一起 拍摄于2001年春天


夏札·甘丹班觉先生及夫人 拍摄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

文/朱瑞

一座庞大的石头房子截住了我的视线。大门开着,院子中间的水井旁排着长队。从衣着上,我分辩出了康巴人、工布人、藏北人、还有拉萨人。大家好奇地转向我,眼里跳动着不安或者说慌恐。这儿,只是他们寄居的地方,我已强烈地感受到了。

那么,这是谁的家?

宽大的玻璃窗,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喧哗的世界。房子迎面为三层,第二层两边的木廊上,那些数不尽的木柱已被岁月熏成了深褐色,有的在微风中抖着,摇摇欲坠。但是,雍容的造型和层层雕花,都情不自禁地泄露着往日的辉煌,连每块青褐色的大石头,每扇黑色的窗棂,都在诉说着昨天的富饶。

谁是它的主人?

我问了一个推着木板车出去卖杂货的人,问了一个正在织氆氇的人,也问了一个提水的人,都摇了摇头。

我慢慢地进了正面的三层楼里。第一层很暗,仿佛有许多柱梁。我抓住楼梯的木头扶手,小心地上了二楼。一道昏暗的光线,从右侧半掩的门逢里透了出来。“有人吗?”我轻声地问着。没有回音。我自作主张地推开了门。油灯微弱的光里,一个披着袈裟的人,正坐在床上吃揉着糌粑。他朝我点点头,指指床。我没有坐。看着四周,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对面立了一个似乎掉了油漆的斑驳的佛龛。

“这是您的家?”

“夏札的家,这间屋子是佛殿。我是他的香灯师”

“夏札是谁?”

“‘政协’里面有。”

在“政协”大院一间普通的住宅里,我见到了夏札•甘丹班觉先生。他七十七岁了,满头白发,盘坐在床上。膝前,一个简陋的纸箱托着一迭翻开的长形经书。他从经书里抬起头,看着我,对我的闯入,没有不满,也没有欢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妻子,满脸皱纹,梳着两条又干又细的辫子,拿起暖瓶,走近我,倒了一杯酥油茶。这个女人,眼里流动着让我极为舒服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东西该叫什么。我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客厅窄小,像普通的藏人家庭一样,两张床直角摆放,中间一个藏桌。其它的地方放了矮柜,柜上是佛像。有十三世嘉瓦仁波切、帕帮喀活佛、十世班禅大师。另一个矮柜的玻璃里镶了一些黑白照片:那时,甘丹寺没有被破坏,简直是一座城市。夏札家族的成员站在甘丹寺前,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戴着各种首饰。柜子上面还有一张他们夫妻的彩照:夏札•甘丹班觉,那时头发漆黑,脸上连一个皱纹都没有,高领的藏装里,是洁白的围巾。他的妻子更是明目皓齿,两条长辫又粗又黑,尊贵雍容。

我坐下了:“在帕廓街那边,我看见了一座很大的石头房子,门楣上,都是木头的雕花,有人说,是您的家?”

老人点点头。

“那座房子是您的祖先盖的么?有多少年了?”

老人低头想了一会儿:“我的汉话说不好,年龄大了,房子的事情,专门写了材料,‘政协’那边交上了。”他写下了管理材料的人的名字。

我到“政协”去了十几次,才见到夏札先生说的那个人。可是,那份材料早交到“政协”主席手里了,而“政协”主席又刚好在四川某地渡假。

无奈中,又一次来到了夏札•甘丹班觉先生的家。“找到人了吗?”老人从经书里抬起头,眼里仍然一片宁静。我就说了寻找那份材料的过程。我说:“我在西藏的时间不多了,可能等不到‘政协’主席返藏就得走了。”

一定是失望从我的眼里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夏札先生挪开了经书,轻声地说了一句藏语。可是,我听不懂,就转向了他的妻子。“他说,不着急,我来帮你写。”女人站在了我的身边,向我点点头,又一次解释,“他说他帮你写。”

“我们说话不行吧,你找个人来。”夏札先生又说。

“什么时间合适?”

“达瓦、米玛、拉巴、普布,普布下午来吧,普布下午我不读经。”

那座老房子叫夏札平措康萨。 藏历火鼠年(1816年) ,夏札.顿珠多吉执政时修建。当时,邀请甘丹寺大法台强秋群培举行开光仪式。夏札• 顿珠多吉,是九世嘉瓦仁波切的首席噶伦。他在主持维修、重建桑耶寺时,不仅各项支出毫无浪费,个人还为维修、重建桑耶寺捐献了大量粮食、钱财。

在夏札• 班久多吉(夏札先生的爷爷)时代,扩建了夏札平措康萨。居住在此的夏札家族,在世俗的权力里,出现了六位噶伦,一个摄政王和一个大司伦。他们参加过藏尼战争的谈判、跟随十三世嘉瓦仁波切前往印度、赴西姆拉会议......英国人贝尔称赞过夏札嘎伦“是位训练有素的外交家”“位居三位主要嘎伦之首,凭借他在他们间的威信,完全可以称为西藏的首相。”在宗教方面,夏札家族出现了几位活佛,甚至与著名的藏剧创史人、桥梁专家唐东杰布有着亲缘关系。

到夏札•甘丹班觉先生这一辈,经历了他的祖先所没有经历的劫难。1959年,夏札平措康萨的全部家产被没收,夏札•甘丹班觉被投入监狱,接受管制改造近20年!

也许是对他多桀命运的补偿吧,夏札先生的婚姻是幸福的。当我第一次走进夏札先生的家,当我凝视着他们早年的照片时,夏札先生就指着妻子说:“她是察绒的女儿。”

“察绒• 达桑占堆的女儿?”我看着夏札先生的妻子。

她点点头:“你知道我的父亲?”

“从查尔斯•贝尔的书里知道的。”

“你是说贝利么?”

“不,是贝利的前任,叫贝尔。”

她应该熟悉贝尔。那时,贝尔常到她的家,听她的父亲高度地评价自己的同胞。

“察绒不是贵族。”夏札先生补充着。

“可是,察绒保护过衮顿的生命。”我说。

“他的爸爸很聪明。”夏札先生看着妻子,称赞岳父。

是的,我就听说过察绒.达桑占堆修建桥梁、植树造林、建立毛纺织厂、电厂.....做了许许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贡桑拉吉陪伴着夏札先生走过了漫长又苦难的岁月。现在夏札家除了生活必需品,几乎没有什么了。并且,这些必须品,有的还是劣质品。只有围在夏札先生腿上的这条旧格尼毯子,看上去又好看又暖和。我便问起这条格尼毛毯,夏札先生说,这是过去的,夏札平措康萨的东西,只有这一件了。但是,贡桑拉吉很满足,她说:“这比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好多了,那时,连暖瓶都没有,我们买一个,就没收一个。”

现在,夏札先生每天都要读经书,他说:“这是前辈留下的习惯,虽然做的不如前辈,但还是坚持了这个好传统。”

从前,在西藏有名望的贵族世家中,夏札家族尤以虔信佛教,供养、布施慷慨著称。不仅与许许多多的寺庙结成福田与施主的关系,在传大昭时,年年向数不尽的与会僧众供养斋茶两次,青稞片粥一次。在藏历年或喜庆的日子里,只要到夏札平措康萨的乞丐,都会得到满足。连痞子游棍以及背尸人都不例外。

又走进了夏札平措康萨,寻找着夏札先生细述的“甘珠拉康”(专藏甘珠尔的佛殿)、“孜巴拉康”(长寿佛殿)、护法神殿、家族大殿(专供松赞干布、赤松德赞、热巴巾、五世达赖喇嘛)......但是,几乎每个房间,都住满了外乡人。并且第一层的一些房间,对着巷子扒开了几道门,有的卖烤羊肉,有的卖榨土豆片......

只剩下了一个磅礴而朴素的轮廓,和那些现代的建筑截然不同:不浮华,不冷漠,不单调。像西藏大地、像藏民族一样,忧郁、沉稳、感激、深情。仅仅这个轮廓,已足已使我一次又一次仰望。

完稿于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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