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9日星期日

唐丹鸿:以色列随笔


我丈夫大卫突然得到了一份教职,在以色列特拉维夫一所中医学院教授《伤寒论》。为此我俩像炸了窝似的赶紧收拾东西,离开成都,踏上飞往以色列的航班。
  
1.握手还是亲吻
  
大卫的父母会在机场接我们。飞机快着陆时,大卫似乎觉得应该先给我打个招呼,说:“不仅我妈,我爸爸肯定也会亲吻你哟。”这我倒是不意外,只是有些礼节我也应该明白。我问那要不要我回亲呢?大卫赶紧摆手说:“别别,他是长辈,他亲吻你,你只需把两颊递给他就行了,可别回亲,会笑死人的。”“为什么会笑死人?”“反正……很奇怪。只有同辈的好朋友之间才是相互亲的。”
  
走前几拨朋友请吃饯行大餐,末了免不得一番“早点回来”的叮嘱,还半玩笑半正式地“抱抱”。这些年老朋友之间重逢或道别时抱一抱也很正常了,反倒是与父母之间还不太习惯,至少我和我的父母之间,好像自我上初中起就戒了。临行的最后一餐是跟父母一起吃的,他们弄了一大桌,全是我和大卫爱吃的东西。餐后就该上路了,心中一直哽着不舍和歉然,这些年父母为我担忧受累,还没享到我的福,我又要离开他们了。父亲像他一贯的那样板着脸,急急冲在前面为我们拦出租车;母亲也像她一一贯的那样絮絮叨叨,叮嘱这叮嘱那。快上出租车的那一刻,我很想拥抱两位老人一下,但被强抑在心的东西其实也包括了拥抱……我以为大卫这个习惯于拥抱亲吻的老外会代我拥抱他们一下哩,结果他也腻了腻,挥挥手就算了。这是他在中国几年后入乡随俗养成的“不好意思”。
  
握手还是亲吻,这在我和大卫都有些迷糊,申明一下,这里所说的亲吻是指拥抱吻颊的礼节。大卫迷糊是乍到中国时,他曾自作多情地张开双臂,或伸脖子探脑袋去拥抱亲吻过友好的人,却闹得别人怔在那里,红着脸尴尬地大笑,才弄明白了中国人没有拥抱亲吻的礼节。以后就一概握手了,只有吃准了是特别好的朋友,才真诚地、也半涎着脸去拥抱亲吻。
  
握手还是亲吻?这是一个小小的问题,有桩事我们笑了很久:他母亲来成都看我们,第一次去见我父母、她的亲家。他母亲又热烈又兴奋,我父母也高兴热情得很,见面时双方使劲握手摇个不停;饭后到了起身告辞之时,双方又在我们的翻译下说了很多热络的话。我看出来了我婆母几次探身想给我妈来个拥抱亲吻式的道别,按常规接下来就该是我爸,但我妈浑然不觉,没有做出丝毫相应的回应,反而把亲家每次微微趋前探身的姿势当成握手表示,便一次次伸手去握住我婆母的手,以至于以色列老太太有些尴尬和茫然。后来我和大卫给她解释了中国人没有这种习惯后她才恍然大悟,还联系到他们自己的传统,说虽然他们有拥抱亲吻的礼仪,但跟中国礼教还是有相似之处,比如正统信教的犹太人也是男女授受不亲的,不能随便拥抱吻颊。
  
机场出口到处都是兴奋的“嗨——”声,张开双臂拥抱亲吻的人们,此起彼伏。公婆与我和大卫也在此列。自此起,拥抱亲吻就比较频繁了,多数来自我公婆,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不仅见面或道别时亲一亲,就是尝了你做的一份好吃的川菜,也呜呜叫着过来吧唧一下;还有来自公婆的朋友,长辈嘛,既亲他们看着长大的大卫也要亲他的媳妇;再有的就是来自大卫的朋友们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闹不清什么情况下握手,什么情况下该把脸颊凑过去,特别是亲过一边脸颊后,我都把脸缩回来了,却发现人家还正准备亲另外一边哩。有时,他们就干脆说:来来,让我亲一亲。
  
2.当胡木斯遇上麻辣烫
  
“你吃了胡木斯吗”、“你喜欢胡木斯吗”、“我请你吃胡木斯”……每当新认识一个本地人,得知我刚来以色列不久,都会这样问我,然后又都被我打着寒噤的摇头给惊得目瞪口呆,“你不喜欢胡木斯?”是的,我承认,我这个来自四川的、味觉细胞充满了麻辣烫记忆的人,还没有领略到胡木斯的魅力。
  
胡木斯是一种豆子,豌豆大小,形状有点像屁股。我丈夫大卫在中国时,有朋友给他从以色列寄过。他欣喜若狂,做了几次胡木斯——这里指的是加了佐料用来蘸面饼吃的豆泥胡木斯。他是这么做的:先用清水把那硬硬的豆子泡一夜,豆子泡软了,外面那层硬皮也浮胀了,然后煮上一两小时,把浮皮去掉,把豆蓉碾成糊糊,加柠檬汁、橄榄油、蒜泥、盐、一点点辣椒粉,胡木斯本身有一种生面粉的味道——然后,他用锅盔就着这钵白花花的浆糊状的豆泥吃得哇乌哇乌直叫唤。他还做过一种叫“嗬吟呐”的蘸酱,做法跟胡木斯大同小异,只把胡木斯换成了成都自由市场上现磨的芝麻酱罢了。当时我想,也许是他不会做,所以我没觉得味道怎么样。
  
来到以色列,发现这里完全是胡木斯的天下:任何一家餐馆,吃面饼也好,吃牛排也好,吃火鸡肉也好,都给你放一盘胡木斯;家里吃饭,他父母也总是摆上一两碟;超市和自由市场必定有盒装的胡木斯卖。人们请吃饭,总会说哪家哪家的胡木斯啧啧啧……
  
来以色列前,我父母为我准备了两瓶豆瓣酱:郫县豆瓣剁烂,加蒜泥在油里跑了一圈,封在两个小瓶子里。到了这里,就成了我的救命仙丹,否则可能饿死。刚来时我们在公婆家过渡了近一个月,到吃饭的时候,公婆笑容可掬地摆上胡木斯,巴望我吃点,因为我正在怀孕,他们说胡木斯营养丰富健康;我则笑嘻嘻地摸出我的宝贝豆瓣酱来,面包上抹点,沙拉里搁点。我婆母好奇地用叉子尖蘸了点尝,立马不停哈气,直呼毒药毒药!我公公尝后居然喜欢上了这玩意儿,但他的吃法是在面包上涂一层胡木斯,再在胡木斯上抹一层豆瓣酱!
  
大卫到中国学中医几年,离家时光棍一条,回来时裹带了一个揣了崽的中国老婆,三朋四友都来家拜访,问这问那,自然都是关于中国的。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胡木斯和川菜上,他们对我不喜欢胡木斯颇感遗憾。这时大卫就翻出我带来的豆瓣酱、辣椒面、花椒等让人家对比。男女老幼用饼干蘸豆瓣酱吃,用指头蘸辣椒粉放在舌尖抿,最绝的是每人都拈一粒花椒细细咀嚼,把我看得浑身发麻。有个家伙居然还说:“我高了,这玩意儿能让人飞高!”我实在看不下去,打了一碗甜水面佐料,下了一锅面让他们尝,获得了完全理解和迭声称赞。后来还有人打电话问大卫,能不能给他们点花椒种在花园里。
  
3.蓝色精华的水塔
  
在从特拉维夫到内坦尼亚的高速公路旁,能看见一艘老旧的小木船,它被搁置在路旁一个高高的土堆上,像一座土石基座上的雕塑,与车流穿梭的高速公路相映衬。这里既没有河也不靠海,一艘破旧的小船到底在述说什么?
  
我住在内坦尼亚市的恩纳特赫拉特,傍依地中海。恩纳特赫拉特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蓝色的精华”。每天下午快日落时,我喜欢步行七八分钟到海边散步,同时奢望若能在海边租套房子就好了,那样就可以随时从窗户眺望大海。我常去的是一道十多二十米高的海崖,下面是白色的沙滩,海面平静清亮,水下有一道连绵的黑色礁石,几只海鸥忙着觅食。除了轻轻起伏的蓝色波浪,就是千变万幻的云霞,偶尔有人在玩帆板,像波浪中一粒彩色的细沙。海崖上有一座圆柱形的水塔,高约二十米,是恩纳特赫拉特的最高点,整个恩纳特赫拉特的用水都靠这座水塔供应。以色列是干燥缺水的国家,与该国大多地方一样,水塔中的蓄水来自加利利湖,带有一股淡淡的涩味。水塔边立了一块黄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些希伯来文,我自然是只字不识。
  
有一天大卫陪我散步到这里,看见了水塔旁的这块黄色牌子。他告诉我上面写着:二战期间,从欧洲逃出的犹太难民乘小船漂过地中海,想回到祖先的发源地以色列。当时以色列是英国托管地,英国人不许这些犹太难民靠岸,英军的舰船在海上巡逻,驱逐着海上漂泊的无路可走的犹太人。当时内坦尼亚的本土犹太人为了帮助这些难民靠岸,夜里便爬上这座水塔顶上,用灯光向黑暗的大海发送信号,为在海上漂荡的难民指引方向。现在恩纳特赫拉特的许多街名,就是以当年偷渡靠岸的船只的名字命名的。
  
在特拉维夫有一座“偷渡博物馆”,保存和陈列着当年难民偷渡回以时使用过的各种工具物件。据以色列官方统计,从二战前的三十年代到一九四八年共有十一万犹太人乘一百四十一艘船只从欧洲经地中海逃往了以色列。高速路边的那艘小船,就是当年的偷渡船只之一。小船的后面是犹太先知赫尔策勒的塑像,这位先知在一百年前预言道:流浪世界历经苦难的犹太人将回到这里重建以色列国。
  
昨晚天黑后,我们又散步去了海边,路上远远地就望见了水塔,水塔后面是一片无际的黑暗,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大海,在夜里与在白天是两番截然不同的景象。白天它显得如此温柔和气象万千;夜里则黑暗凶猛莫测,让我顿生孤立无援和被吞噬的恐惧。“我不想在海边租房子了,”我说,“我不想看见晚上的大海。而且,如果我是当年的逃亡者之一的话,当看到黑夜中的大海时我肯定不敢走进它,无边的黑暗太可怕了,也许我宁可自杀算了。”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不相信自己在这漆黑汹涌的水中能活下来。大卫说他不会那样做,他会带着女儿和我上到小船,“你想想,穿过黑暗后有多少希望啊,回到有自己人的地方,能得到他们的关心和帮助,重新开始一种没有侮辱和驱逐、没有屠杀的生活,那不是很好吗?”
  
4.后天是光明节
  
老一辈人比较重视传统。前段时间在公婆家暂住时,每逢周五,犹太人的安息日,婆母就要弄上隆重的一餐。开饭前,点上蜡烛,公公和我丈夫大卫一人头上顶一顶白色犹太小帽,公公手举葡萄酒杯,咦哩呜噜念一通经文,我反正什么也听不懂,只知当最后大家都说“阿门”了,就是这道程序完了,然后大家便刀叉叮铃哐啷地开吃。那顶小帽在大卫头上还没焐热,就被他摘了下来,而且他连说阿门二字也敷衍匆忙,也不怕上帝见怪。后来我俩另搬了住处,有时公婆周五傍晚也来我们家与我们共进晚餐,餐桌上摆着我炒的川菜和婆母带来的酸唧唧的杂烩汤,我们也没点蜡烛,大卫也没备犹太小帽,周五晚餐就再也没有那番祈祷了。
  
这周五傍晚,公婆又来与我们共餐。我婆母带来了一个大烛台,上面有一排插孔,还带了一盒蜡烛,说后天是光明节,随后给我讲了犹太人的光明节的来历:公元前一百多年,以色列处在希腊统治之下。由于犹太人坚信犹太教,拒绝接受希腊诸神为崇拜对象,希腊军队冲进耶路撒冷的犹太圣殿,强迫犹太人供奉希腊的奥林匹亚诸神。十年后犹太人起义打回了耶路撒冷,那时圣殿已经被希腊人毁坏,人们重新打扫殿堂,并按照犹太教的规矩用圣油点燃大烛台,这个大烛台的灯火是不能熄灭的。但当时找到的圣油很少,只够点一天,而到最近的村庄弄到油的话来回得八天。然而奇迹出现了,人们去村子取油的八天中,大烛台一直亮着。从那时起,犹太人在每年的这天开始连续八天纪念重建圣殿,讴歌光明和自由。这个节日是一个很欢乐的节日,不仅在以色列,而且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都要吃油炸圈饼,连续八天点燃蜡烛,充满奶和蜜糖味的油炸圈饼是为了纪念那燃烧了八天的油的奇迹。婆母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后天傍晚就在靠窗的地方把蜡烛点上吧,一共八天。
  
公婆走后,大卫问我会不会点那些蜡烛,我说要不你点吧。大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懒得点。唉,老年人……我妈妈难道想把你影响成一个犹太女人不成?”我懂他的意思,也很高兴他对我没有夫唱妇随的要求。其实我也理解他妈妈,老太太本是美国籍犹太人,四十年前大学毕业就来到以色列,刚开始时连希伯来语都不会讲。那时以色列正处在建国不久的艰难时期,世界各地的很多犹太人充满激情回到祖地,建设古老的新国家。跟我国解放后也有不少海外游子回国参加建设新中国的意思差不多。老太太在这里成家生子,现在说一口流利的希伯来语,还是特拉维夫最大的医院的一名心理治疗专家,完全在这里生根开花了。她虽不是正统犹太人,但有很强的传统情感。我也喜欢“光明和自由”这个节日主题,只是我本不是犹太人,若我每天在窗前点这些蜡烛总有那么点不伦不类。正如我和大卫还在成都时,每年除夕我都要去文殊院燃烛烧香讨个吉利,但若他这个老外也掺和着烧香拜佛就显得跟耍猴似的了。不过他对年夜饭和放烟花倒是热情洋溢得很呐。我对于那些油炸圈饼也充满了兴趣,但可惜最近我的血糖有些偏高,一直在忌甜食。
  
5.哭墙拾零
  
枪声爆炸声都平息了,经过激烈的战斗,突击队终于来到了这座高大古老的墙前。士兵们扔下武器,张臂扑向墙面抚摸亲吻墙壁,热泪盈眶,嘴唇不停地开翕祈祷着。这时突然从后面射来一梭子弹,突击队长背上冒出了鲜血,拥着墙面滑了下去……多年前我看过一部讲述中东战争的影片,片名和故事我都忘了,但结尾的这段情节,因其强烈的情感和令人不安的预言般的画面,在我的记忆中存留了下来。只是我不曾想到过,有一天我会来到这座墙前。
  
在耶路撒冷老城的圣殿山,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所罗门王建造了第一座犹太教圣殿,其建筑宏伟彤庭,华丽生辉,教徒们络绎载道来此朝觐献祭,成为古犹太人宗教、政治和社会文化活动的中心。公元前五八六年巴比伦军队攻入耶路撒冷,将圣殿夷为了平地,以色列沦为新巴比伦的属地,犹太人被裹挟到巴比伦作了囚虏。后来波斯帝国取代了巴比伦统治这片土地,允许犹太人返回耶路撒冷重建圣殿。公元前五一六年,第二圣殿终于完成。公元前三三○年,希腊亚历山大灭了波斯,犹太人又沦为了希腊人的鱼肉。希腊军队冲进第二圣殿,强迫犹太人供奉希腊的奥林匹亚诸神。后犹太人起义收回圣殿,几经修缮,比原来的圣殿更为富丽。五百年后这座被摧毁又重立的犹太人崇仰和祈祷的中心,终于彻底毁于罗马人之手,只剩下这满目疮痍的一面墙壁。犹太人从此开始了两千年的大流散。
  
在犹太人心目中,这座圣殿是上帝所在之处,更是维系犹太民族意识的象征。千百年来,常有各地犹太人来到残存的这面圣殿古墙号哭,寄托对故国的哀思;每逢宗教节日,更有大批犹太人聚集墙下,举行缅怀先人和追忆民族苦难的祈祷仪式。这面见证了犹太人国破家亡的千年惨痛的墙因而被称为“哭墙”。“我的处所是祈祷者的处所,为所有的人敞开……”在哭墙旁的通道上立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这句话。当然,哭墙不仅具有如此厚重的国家民族意义,对于普通小老百姓来说,它也是倾听的耳朵和仁慈的能量所在。现在每天仍有许多人来此面壁哭泣或祈祷,倾吐内心的苦楚或世俗愿望。我丈夫和公婆陪我来此,除了给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介绍古迹名胜外,还因为我腹中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哭墙前的空地上,有好几个家庭正在为自家年满十三岁的男孩举行成人礼。哭墙前密密地排满了祈祷的人们。犹太律法规定男女不能混在一起祈祷,因此分了男士区和女士区。我和婆母朝女士区走去,越靠近墙,我越来越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氛围所笼罩。我相信这是一种三千年的祈祷和哀诉所集成的能量,无论那些祷告和祈求是神圣还是世俗的。有的女人一遍遍诵读着经书,有的女人伏在墙上抽泣呢喃,有的把写有自己愿望的小纸条塞进墙缝中。我婆母悄悄告诉我,有些人是为生病的孩子祷告,有的是因为不孕而祈求上帝赐给她孩子,有的哀告上帝让遗弃她的男人回到身边……婆母朝墙缝里塞了一张字条,说希望我生产顺利。我犹豫了片刻,觉得还是许个愿会安心一些:愿我的宝贝快乐平安!砌墙的石头缝中塞满了祈愿的字条,成千上万。我假想若是一一展开来,将看到人间是多么需要悲悯与仁慈!
  
离哭墙不远就是奥马清真寺和阿克沙清真寺,其金色的圆拱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另一不远处又是基督殉难和复活的地方。穆斯林午间祷告的时间到了,从清真寺的扩音器里传出诵经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哀愁悲恸的声音,与我身边嗡嗡的祈祷声相混萦绕,令人鼻酸喉哽……我婆母突然感叹道:无论对犹太人、对基督徒还是穆斯林来说,这小小的方圆千米都是最神圣的地方,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但偏偏在这里,以神圣的名义所进行的屠杀和争夺就没有间断过。这真是对上帝的莫大讽刺啊……
  
6.战争:左中右齐了
  
那天大卫一回到家就说:“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什么呀?”他说的原来是黎巴嫩真主党武装进入以色列境内,打死几个士兵,抓走两名士兵的事。我已在几小时前从网上看到这个消息了。大卫说当初大选时,真该投前进党的票;又说看来右翼担心的事情应验了,以色列撤离的举动只会刺激别人乘胜追击什么的。现在对自己当初投的票是又后悔又不好意思!而今年春天大选期间,他投的是支持Merets的票,一个左派的党,主张多沟通阿拉伯人,更关心他们的利益。那会儿他说:如果沙龙在,肯定投前进党,可惜沙龙倒下了。而说不出来为什么,可能是长相气质什么的,反正不喜欢奥尔默特;利库德和内塔尼亚胡他是一直不喜欢的,那种强硬的语气和姿态让他心烦。本来也想投佩雷兹,虽说对他也并非特有好感,但相对来说好一些。再说工党更关注低层人群民生,不是老拿以巴冲突说事儿。结果却莫名其妙投了Merets!当时我还笑他,选政府又不是选长相,再说沙龙也不好看呐。选举当然没我这外国人什么事儿,但还是想怂恿他投前进党,没有得逞。现在倒好,自己觉悟了。
  
大卫家里就他老爸是右派。祖上醒悟得早,前两代就从波兰回到了以色列。他老爸出生耶路撒冷,参加过第一次、第四次中东战争。他说这么多年来,他是看透了:谈判的对象和环境都没有,也谈不拢,人家不想和犹太人共存。大卫的母亲投的是前进党的票,自然是赞成单边撤离,修隔离墙,减少对方发动恐怖袭击的机会和借口。大卫的姐姐则差不多是极左派,认为应该从所有巴勒斯坦被占地撤离,阿拉伯人要耶路撒冷,就把耶路撒冷给他们都可以。她以为现在只要遵守联合国最早关于以色列建国的决议,就能解决问题。大卫父亲就恼道:“遵守决议就太平无事了,那第一次中东战争是咋打起来的呢?”大卫自称中间派,认为占领是果不是因,没有那些战略性的占领,别人很容易直捣以色列腹地,所以应该走以土地换和平这条路,巴望着周边国家都能学埃及约旦。
  
我倒觉得这一家子左中右齐了,也算是以色列国民中不同观点人群的一个缩影:各自的观点说起来都有理,就不知道最终应验谁对谁错?这次冲突爆发时,小姑子在非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想法还跟以前一样。
  
说到小姑子,想起还有比小姑子更绝的。大卫有两个也是搞中医的朋友:尤瓦和乌逖。他们仨共用一个诊所。这次以色列与黎巴嫩冲突爆发后的第三天,我推着婴儿车散步去诊所,路上遇见乌逖从诊所出来,见到我们母女她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抱起我女儿又亲又摇。乌逖是墨西哥犹太移民,娘家极其殷实,我去过一次她娘家,在特拉维夫市中心,却是一个庄园。我估计她主要靠家产生活,因为她的病人大多很穷,而她又常常不收费。她自己的家也差不多像个小庄园,尽收罗些老弱病残做清洁工、水管工、园丁等等,给好工钱却不在乎他们干不干活、干得怎么样。除了对人行善,还收养流浪猫狗,花钱给它们动手术医尾巴医下巴,把家里搞得跟动物园似的。她还在以色列左派人权组织Betselem兼职,该组织主要监督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权的侵害状况。所以也可以说乌逖经常干一些检举揭发以色列的勾当。乌逖的女儿快高中毕业了。以色列无论男女高中毕业都要服兵役,不过女孩子是不会派往前线的。小姑娘也是个左派,写信给军队的人力资源部说她拒绝服兵役,因为她根本就反对军队这种战争系统。乌逖对女儿自然很支持。
  
乌逖跟我说你久呆家里很闷吧,改天我们一起玩。我女儿也很喜欢乌逖,平时很少见到她,却对她不认生。阳光下我发现乌逖的眸子是蓝绿色,瞳孔却是金色,煞是奇异。告别乌逖走进诊所,却见尤瓦气呼呼的,一见我就说:“丹鸿啊我跟乌逖吵了一架,我差点想揍她了!”而大卫在一旁坏笑。我立马猜了个八九,不过我不相信乌逖会跟他吵,乌逖说话总是和声细语,只是观点有时会气死人。果然,尤瓦说他们刚才在谈论这次与黎巴嫩的战争,乌逖认为以色列根本不应该还击,他们要绑架就绑架好了,以色列人应该忍耐,用非暴力去对待暴力,还说应该像佛教徒那样接受因果,认命云云。“照这么说犹太人还建国干什么,都像她那样想早被希特勒杀光了。她这是不负责任的想法嘛!”说完,尤瓦又破颜而笑了。像乌逖这种以色列的东郭先生自然是少数,但不会不招人待见;想要重建大以色列国的极端右翼的民族主义分子也是少数,则往往不招人待见。
  
傍晚朋友几个邀约一起到海滩去消暑,海滩上人们游泳,散步,遛狗。水果摊和酒吧生意兴隆。听说海法遭了一枚火箭弹,尤瓦父母在海法,他打了个电话回去问安。尤阿姆是个音乐家,喜欢搜集和制作各种古怪的乐器,正兴致勃勃地跟大卫和尤瓦吹一种类似彝族口弦的东西。埃里老婆回法国娘家去了,埃里带着两个孩子,拿了帐篷睡袋要在海滩露营。帐篷前燃一堆篝火,烤着香肠、土豆,孩子们玩得满身是沙。我女儿躺在摩西篮里熟睡。间或从头顶飞过的空军直升机组提示些许战争的意味。其实,从在加沙地带的士兵被绑架事件发生后,我就发现这些直升机来往的频率增加了,轰轰隆隆沿海岸线飞,从我家厨房窗户也能看见它们。平时里海防巡逻的直升机只有一个,频率也没有现在高;现在变成了两个一组的编队,而且应该不是巡逻,而是到北边前线去的。只有我在望着这些飞机发呆,其余人对此似乎已习以为常,话题与战争无关。
  
7.阴影下生活
  
周末回到公婆家,见婆母正打电话接电话,忙碌了半天才来抱起小孙女。她告诉我,她所在的EMDR心理学协会正组织心理学家们到北边去,由于频繁的火箭弹袭击,使很多人特别是儿童产生了心理创伤,需要帮助。她当然也在这些心理学家之列。
  
EMDR是一个世界性的心理创伤干预协会。以色列的EMDR隶属欧洲及美国分会。今年年初时婆母去了斯里兰卡,教当地的社会工作者一些心理创伤干预的知识,因为去年年初的海啸之灾给当地人们留下的梦魇仍在继续折磨他们。五月份的时候她还去了土耳其,对在土耳其大地震中留下心理创伤的人员进行治疗。我说土耳其可是穆斯林国家哦,“那倒没什么,现在土耳其和以色列关系不错了嘛。”她说。这些援助活动当然都是免费的。不过这一次是要援助自己的同胞了。
  
轮到婆母去给北边掩体中的人做心理辅导时,她早上六点起床,稍事梳洗,就从家里开车出发,先到纳哈里亚与其他同事汇合,然后辗转于那些炮火连天的边境城镇,进掩体做“地下”工作。出门前公公亲吻了她一下,说你一一定要当心哦。
  
位于以色列中部的特拉维夫,到以黎边境开车只需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其实,环绕以色列边境线开车一圈也不过七八个小时。对我来说这种疆域是不可思议的。在成都市区开车遇上拥堵还有转悠两个小时的时候呢,在以色列早转出国了。中国的“大”无形地将我概念中的以色列放大了,以至于第一次去“南部”死海、去“东部”耶路撒冷、去“北部”加利利湖时,我都以为是出远门,结果车程不过三十分钟或一个半小时左右。
  
来以不到一年,一会儿此一个爆炸彼一个爆炸,一会儿南边几枚火箭弹北边几枚火箭弹……我身边的家人朋友可能习以为常了,皱一下眉摇一摇头并不怎么多谈,我却在这个人人认为安全的国家里,感到“安全”犹如用手捧着的水,不停地从指缝间流走。这种感觉像一枚尖尖的橄榄硌在心头,默默散发着苦涩悲哀的味道。我常常想,若真有什么危险我还可以回中国去,而他们呢?他们又能“回”到哪里呢?
  
两小时后大卫担心母亲的安全,给她打了电话。婆母在开车,炮声在她周围轰响,虽然是以军的炮击声,但她已经进入真主党的飞弹射程范围了。不知为什么,似乎车辆很容易遭遇袭击,也许是从电视报道所见:房屋被炸出窟窿,轿车千疮百孔一片狼藉。这些车辆有些是停在路边,有些是正在行驶中遇袭的,它们冒着火焰与黑烟,外壳布满被弹片砸出的坑凹,四处散落着玻璃,以及斑斑血迹……我的婆母?在炮声中开车?我觉得恍惚而荒诞,像一场焦虑之梦。有一天电视台采访了一家修车场兼二手车市场,那里来了很多被火箭弹击坏的车。二手商介绍说菲亚特最不好,油箱容易爆炸,车几乎完全报废,连零件都用不上;而VOLKSWA-GEN则很坚固,大多可以修好再用,当然价格大打折扣:四百谢克尔,相当于人民币八百元,可以买到一辆被喀秋莎打击过的二手VOLK—SWAGEN。
  
两天后,婆母疲惫不堪地从北边回来,一个劲说想睡觉。我有点纳闷,婆母平时精力很好,有时一天接待七八个谈话者,没见她喊累呀?她说同去的另一位医生也累得不行,而这两天的工作量并不是很大。她认为主要原因是感情冲击力太强。她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在诊所与来访者的谈话往往涉及的是过去;而这几天处理的是她置身其中、亲眼见到的精神创伤的发生,就像医生在医院里做外科手术,与在血肉横飞的现场,其感受是全然不同的。见她太累我不好问太多,大致了解她处理的皆是刚刚目击飞弹爆炸、目击别人或亲人死伤而受到强烈刺激的急症。其中一个七岁的孩子,成天紧跟母亲寸步不离,并坚决拒绝走出掩体,任谁告诉她警报解除了都没用,她决定永远不出掩体了。有一个十八个月大的婴儿.平时安静爱笑,现在却异常地尖叫嚎哭。他还不会说话,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眼中的恐惧。还有一个女孩,受了惊吓,成天画天上飞的火箭弹……
  
第二天婆母又去了赫兹利亚的一个夏令营。那个夏令营中是来自北部的孩子们,他们的父母仍留在北部掩体中。刚开始时,夏令营组织的活动让孩子们忘记了警报的轰鸣与炸弹的巨响,他们玩乐得顾不上不安,甚至过于兴奋;可时间已经过了十多二十天,夏令营的招数告竭,孩子们也再兴奋不起来,先前被欢乐所压下去的恐惧焦虑,则如地底的阴湿渗上心头。
  
一个傍晚,我推着孩子来到掩体旁的儿童游戏场,遇见了一位叫琳达的老太太,她带着孙女到游戏场来玩,我们攀谈起来。她是从北部纳哈里亚撤到这儿的,住在儿子家。她告诉我第二天要回纳哈里亚一趟。我惊诧道:“回纳哈里亚?很危险啊!’,琳达说她厌倦了,就希望回家;而且惦记自己的猫怎么样了,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她自信知道怎么躲避炮弹:开车不要太快,听到警报就从车里出来,进到附近建筑的掩体或楼道躲避;若是在开阔地带,就跑得离车远一点,卧倒……久住旅馆帐篷或亲戚家而渐渐滋生的烦躁不耐,使一些撤退到南方的人决定返回,他们太相信警报了,但有些飞弹却在警报解除后降临。对掩体中的人们来说,最初这里是安全所在。艺术家们去掩体中演出逗乐,给他们解闷,人们还能笑得出来;渐渐的掩体变成了监狱牢笼,对舒适的家的想念,对新鲜空气的想念,对自由自在的想念,对正常生活的想念,使人们怀着侥幸走出掩体。有的人便死于此。
  
后记
  
此时是停火的第五天。频繁飞过我家房顶的直升机如众鸟归巢了吧,天空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媒体关于战争的话题,像水被这灼热的天气迅速蒸发。各个调查委员会该调查什么调查什么,电视报纸头条已换成总统、司法部长、著名电影明星的性骚扰案子了。“战争,我们经历太多了。”他们说。除了与巴勒斯坦人的冲突外,自从二○○○年从黎巴嫩撤军后,以色列有六年没有打仗,巴以问题似乎也在朝和平的方向演变……公园里,掩体旁,母亲们陪着孩子们骑木马,荡秋千,坐滑梯,战前战后都是此情此景。只是她们对我说:战前我们以为,我们的孩子不会再遇上战争了,但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无法逃脱打仗的命运,就像一个永远走不出怪圈的梦魇一般。
  
星期六,安息日。我们开车去了北边,以黎边境,一座名叫梅沃恩的小山。这里是著名的观鸟地,也是犹太教神秘教派Breslav的中心,教徒们在《圣经》里察悟未曾彰显的含义,并把快乐作为给上帝的最虔诚的供奉。小山葱郁,起伏缓柔。山坡上坐落着许多著名拉比的坟墓。平时有很多人来到这些拉比墓前祈祷,特别是那些希望美满姻缘的女子或希望怀孕的妇女,据说十分灵验。也许因为战争才刚刚结束,我没有看到一个祈祷者,惟有空空的墓亭。环山公路旁的树林,有两处烧焦的痕迹,那是火箭弹留下的。山顶是一处空军的雷达站,当年大卫就在此服役。雷达站旁边,是几个观鸟亭,从这里可以俯瞰以色列边境的茨瓦特、萨飒等小镇和克布兹农场,也俯瞰着黎巴嫩南部的数个村镇。我们站在观鸟亭中,很难想象数天之前,这里炮火连天、战机穿梭的情景。无论是以色列这边,还是黎巴嫩那边,都在天地悠悠间,山河同样妩媚;无论以色列这边,还是黎巴嫩那边,都是良田、村镇和美丽的小城,都是人们安居乐业的地方,谁愿意打仗呢?就是这片适宜安居乐业的地方,此刻如此静谧,地面斑斓宛若花毯,天空一片深邃的蔚蓝,而天地交接处,却飘浮着厚厚一层淡棕色的脏污的烟尘,那是尚未散去的战争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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